143、番外 3
雖有秦姨寬慰, 但面相之學(xué)終究無稽,小霞心中忐忑, 吃了晚飯,卻是睡不著, 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心中暗自嘲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陛下九五之尊,又怎輪得到自己一個小宮女操心。但她自幼便進了深宮,也知陛下若是一病不起,朝中的人擔(dān)心政事,宮中的人擔(dān)心會不會被新主厭棄, 而真正關(guān)心陛下的, 或許絕無僅有。
她心知如陛下那般強硬冷酷之人,自是不必自己垂憐,但不知怎的,一念及此, 便不由自主地怔怔落淚。
但站立了一天, 十分疲倦,她流著眼淚睡了過去,醒來時淚痕已干,卻是到了輪值之時,當(dāng)下匆忙洗了洗,換了衣裳,便趕去當(dāng)值。
彼時天色已黑, 正是戌時三刻。宮中燈火早已燃起,照亮了屋檐廊角。先皇在位時極愛奢靡,陛下登基后,立時便將這火燭之費削減了一半,由十步一燈改做二十步一燈,在這夜涼如水的深夜宮中,只勉強照亮道路而已。
她撩著裙子,踮著腳尖小跑到寢宮前,同來當(dāng)值的宮女都已到了,相互間只是頷首點頭,不敢喧嘩,魚貫入宮。
太醫(yī)吩咐過,每隔一個時辰,便讓陛下進些參湯,以之續(xù)命。此時御膳房已將參湯熬好,放在桌邊,冒著熱騰騰的熱氣。
初春季節(jié),仍然帶著冬天冰冷的余溫。她走到龍床之前,將手輕輕呵暖了,慢慢掀開帳子,掛在鳳鉤上,瞧見床上的男子干裂的薄唇緊抿,氣色極差,不由又是落淚。
她想著秦姨白日與她說的話安慰自己,悄悄擦去眼角淚痕,用勺子舀了參湯,吹了吹,給男子喂了下去,參湯卻是順著唇線滑過唇角,她慌忙用絲帕擦去,碰到男子面頰時,只覺指尖一陣滾燙,登時怔住。
陛下重病如此,怕是不易好轉(zhuǎn)過來。
“賤婢!你在作甚?怎么喂個參湯也喂不好?沒看到落到陛下身上了?”
她吃了一驚,轉(zhuǎn)過頭時,卻見是內(nèi)務(wù)總管太監(jiān)湯成墨,登時跪下來:“奴婢知錯!請湯總管責(zé)罰!”
這湯成墨猶自十分惱怒,喋喋不休地罵個不停,湯成墨在宮中的勢力極大,有江妃為他撐腰,江妃有一子雖只得三歲,但皇后已薨,難說不再廢太子另立。她嚇得渾身發(fā)抖,連湯成墨說些什么也沒聽清。
“是誰在喧嘩?”
這聲音雖然十分疲倦,卻是不減威嚴(yán)。她心中怦然直跳,只聽湯成墨已匍匐在地,哽咽說道:“陛下,你終于醒了……老奴日夜憂心,寢食難安,所幸天佑我朝,教陛下醒轉(zhuǎn)過來……”
“湯成墨,你忠君體國,很好。”皇帝點了點頭,讓湯成墨又是一陣阿諛奉承。她有些厭惡,卻又不敢,想到湯成墨還要罰她,又是十分害怕。
然而此時湯成墨心中懼怕也不下于她。當(dāng)時他的確沒想到皇帝還能醒轉(zhuǎn)過來,因此毫無顧忌,而他那時正思量著陛下若是再醒不過來,皇后已薨,宮中無人主持大局,便攛掇江妃在那無依無靠的太子食物中下毒。今上只得兩個皇子,太子一死,江妃之子登基,則他湯成墨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然而皇帝終于醒轉(zhuǎn)過來,說的第一句話乃是“誰在喧嘩”,若是有心之人進幾句讒言,說他視人君為無物,竟敢在寢宮中責(zé)罵宮女,他項上人頭必是不保,當(dāng)下狠狠瞪了小霞一眼,若不是這個賤婢抖抖索索的辦事不利索,他也不會因為一時得意而犯了大戒。
皇帝卻似乎沒看到他的驚訝恐懼,只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現(xiàn)在是亥時正,陛下。”
“朕睡了多久?”皇帝扶著床坐了起來,斜斜靠在床頭,順手端起茶幾上的參茶,用盞輕輕撥了撥,喝了一口。
“啟稟陛下,已有兩天兩夜。”
“怪不得腹中如此饑餓。湯成墨,你到御書房將這兩日的奏折呈上來,小霞,你去看御膳房還有些吃的沒有,熱一熱便成。”
小霞被皇帝叫到名字,歡天喜地地退了下去。那湯成墨卻在遲疑:“陛下龍體欠安,此時仍然憂心國事,圣恩浩蕩,蒼生有幸……但老奴以為,陛下不如等痊愈了以后再……”
對于湯成墨的阿諛奉承,皇帝既不首肯也不大怒回絕,只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道:“不必了,你速去將奏折拿來,若你覺得累,早些歇息便是。”
皇帝未安寢,卻叫主事太監(jiān)去歇息,這天下自是從無這等規(guī)矩。湯成墨一時冷汗之流,低下頭不敢觸碰皇帝的目光,連忙告罪。別的小事遣了小黃門去自然也可,但湯成墨卻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親自去取了來,又在門外候著。心中只是忐忑不安。
其實湯成墨早在一年之前就已調(diào)任總管一職,但在數(shù)月之前,不知為何忽覺皇帝凜然之氣不如以前的重,心中只道是自己久居人上,自也不覺皇帝有何威嚴(yán),而三個月前,皇帝殺伐決斷,手法狠辣,將有逆心的皇后處死,毫不顧及夫妻之義,知道實情的寥寥幾人無不膽戰(zhàn)心驚。自那時起,湯成墨便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不敢與皇帝目光對視。
這是殺人的威嚴(yán),那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湯成墨雖然明知如此,但見到皇帝時,不知怎的,又如老鼠見了貓一般。這幾日皇帝忽然口吐鮮血,連續(xù)兩日昏迷不醒,湯成墨已死的心登時又活絡(luò)了,卻是不料皇帝又醒轉(zhuǎn)過來。
湯成墨一顆心起起落落,端是筆墨難以形容,只得候在外面,冷汗涔涔,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皇帝忽然開口道:“快到早朝了罷?湯成墨,你速去準(zhǔn)備。”
“陛下不歇息一陣么?”
“已歇了兩天,不必再歇了。”皇帝冷淡地道,“新科便要開考,這是朝中大事,還要與眾卿詳議,豈可拖延?”
湯成墨只得應(yīng)承,退了下去。
蕭鈞天將其中幾份奏折挑出,隨手扔在一旁,自語道:“連朕的家事也要管,都活膩了么?”
這幾份奏折上奏的便是后宮空懸,恐江山社稷不穩(wěn),奏請冊封江妃為后之事。這兩日他重病不起,想必朝中已是一片混亂。鳳笙已死,棠兒年幼,若是有個意外,則非社稷之福。于是還有人奏請他納八位嬪姬,以安天下之心。
竟是將他當(dāng)做種馬了。蕭鈞天冷笑一聲,披了衣裳便要下床,打算上朝將這幾個老匹夫都罵一頓。不料一時頭暈?zāi)垦#故腔瘟艘换危赃呑杂袑m女來扶,被他大怒推開,喝道:“都以為朕會駕崩么?滾!”
那宮女便是小霞,她渾然想不到竟會遇到遷怒之事,立時雙膝跪倒,顫聲說道:“賤婢不敢……”
蕭鈞天坐在床沿上,余怒未消,道:“朕不會如你們的意,你們死了這條心罷!”
小霞只是哽咽,卻是哭不出聲。蕭鈞天哼了一聲,說道:“你哭什么?”
“賤婢心中難受……是以哭泣……”
蕭鈞天看了她半晌,不由想道:這小宮女倒心疼得緊,比那人強出甚多。那人寧可隱逸江湖之中也不肯屈就,便是如今重病,他也不曾前來探望一眼。但如今自己窘迫至此,出行起臥,均是要人服侍,實是不想教他看到這般模樣。那人不回朝,實是再好不過。
他心中絞痛難當(dāng),看著眼前跪在腳邊低聲哭泣的女子,卻是溫言說道:“你且平身。”
小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臉上淚痕未干,皇帝哈哈一笑,拉過她的手,說道:“你叫藺朝霞,是不是?”小霞含淚點頭,皇帝微微頷首,說道:“很好。從今日開始,你便是昭容了。”昭容是九嬪第六等,位在昭儀之后。今上后宮乏人,除了二妃之外,便是今日金口冊封的昭容。小霞“啊”了一聲,跪了下來,連謝恩的話也不知怎么說,眼睜睜看著皇帝束了衣冠,昂然大笑而出。
都說伴君如伴虎,今上喜怒無常,卻又更甚。小霞咬著下唇,竟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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