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傻吧。
    我從來不是個合群的人，空閑時間就看點仨瓜倆棗的閑書，閑書上的意思是世上沒有真正的傻人，既然連植物人都有情感，真正的植物比如說樹林吧，如果有一個人在樹林里被謀殺了，所有樹木都會發(fā)出一種獨有的哀慟的磁力波。
    好像玄了，可我愿意相信，就算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磁力波。
    所以沒有那么聰明和那么傻的人，只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只好使用了最基本的手段，表現(xiàn)他的毫無惡意和善良，比如說我。
    我笑，拼命地微笑。我拼命發(fā)出那種搞不懂是什么的磁力波：我是友好的，我沒有太多的主意，你可以幫助我也可以不幫我，但是可能的話，回報你的友好。
    成才說我好狗運，一直有人幫我，我覺得不是，是一直有人在回報我的友好，他們很簡單地回應(yīng)了我的簡單，他們都很純真。
    我見過一個很像我爸的農(nóng)人，因為扛著扁擔(dān)，進(jìn)了商場被保安驅(qū)趕出門，他早就被那些陳列商品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琳瑯滿目，氣象萬千，這些個詞在今天真是屢用不爽，現(xiàn)在加上驅(qū)趕，他完全失措，于是他微笑，我看見了一向在我臉上的那種笑容，只是茫茫然向世界發(fā)出的一個友好信號。
    他被推到大街上還一直在笑。
    推他的保安很像大哥一樂，我想他們搞不好還是老鄉(xiāng)。
    班長把自個定位為傻人，至少是反應(yīng)不快的人，這倒是真的，他獨處的時候臉上帶種并無對象的平和笑容，讓人看了舒服，和人說話時倒收斂成一種不帶笑紋的情感，很淡很淡，可是友好還是不折不扣地發(fā)送，即使在罵你，也讓你心里舒服。
    六一的笑容是帶著裝甲的，他大概把自己定位成在鋼七連出生的人了，這也難怪，幾年來他一直保持著可以踢連長屁股的絕對地位。
    他大概完全否認(rèn)那段像我一樣不值得回味的過去了，他把自己當(dāng)成在軍隊里開始的，班長對我好，他就說：只有軍隊才這么純樸。
    他否認(rèn)軍裝世界之外的太多東西了，他退伍的時候，我擔(dān)心他是否還會向每一個人發(fā)射他的穿甲燃燒彈。
    成才呢？成才是這樣的，他永遠(yuǎn)帶著三個以上的選擇來對待你，在接觸一下后又有三個更好的選擇，然后從這三個更好的中間拿出一個最好的綜合。
    好是很好的，可對于我的智商來說，那太機敏了。
    我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喜歡成才的人并不多，也許七連的人并不都是那么機敏。
    也許是，世界究竟是平常者為多，平常者像班長對我那樣，用簡單換回簡單，精華到八面玲瓏的態(tài)度也許合適外交家，不甘平常在這時候就有點累了。
    所以不需要據(jù)理力爭的時候，還是傻一點吧。
    ★二級士官許三多
    一輛步戰(zhàn)車在靶場里剛停下，許三多就顧頭不顧臉地往外沖，然后在車邊吐了一地。史今隨后下車，站到許三多身邊，給他不停地捶背。
    班長，我又丟人了。許三多說。史今只是笑，說不錯不錯。許三多覺得有點怪，他說班長，你怎么老說我不錯呀？我許三多委屈死了。史今說，你今天訓(xùn)練快結(jié)束了你才有反應(yīng)，而且車上射擊，你也打得不錯。
    史今對許三多的安慰，讓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過來了。他說我來給你整兩下，管你不會有反應(yīng)了。說著就是狠狠的兩拳，捶得許三多一下就沒聲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點，但許三多還真的不吐了。
    他輕輕地揉了揉，對史今說，真是奇怪呀，副班長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說：有個病人去看頭痛病，醫(yī)生說頭痛是吧，當(dāng)，給他屁股上來了一錐子，病人說媽呀，怎么扎我，醫(yī)生說頭還痛嗎？不痛了，屁股痛！那頭痛病就治好啦！給錢吧！
    許三多聽得哈哈直樂。
    前面，成才和幾個兵也大聲說笑著，從他們旁邊走了過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許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接著說自己的。他說伍班副就是這法子，算是個土造的心理療法，你痛了就不會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鄭重地說：其實許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來的，本來你今天完全可以頂住的。
    許三多說：我在圖書室借了講心理的書看，上邊說什么俄狄浦斯情結(jié)、里比多效應(yīng)的，我還是搞不懂。史今說我也不懂，那是人專家說的話，可你班長和副班長一樣，也是個土造醫(yī)生，就管給你把頭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許三多嚇得馬上盯住了史今，說：你不會也扎我吧？
    史今說我是打個比方。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有幾個長時間坐車的？還是這種全封閉著能把腸胃顛出來的。我暈車那會就是練那個。史今指指旁邊單雙杠，他說單杠大回環(huán)，在上邊暈過了，上車怎么也不暈了。
    許三多打量著烏黑锃亮的單雙杠，問：怎么練？
    史今二話沒說，上手就給許三多悠了幾個，看得許三多連連地咋舌不已。他說怎么能這樣的？史今說練練就會了。許三多，你體能相當(dāng)不錯，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給許三多強調(diào)說：許三多，這玩意可治暈車了。人都是這樣，暈過一次就不會再暈了。
    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伍六一，史今馬上喊他過來。
    六一，你是在這上邊暈過的，后來還暈車嗎？
    伍六一說：啥叫暈車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說話。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單杠前，很有點自豪地說：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個。
    一百二十一個呀？許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愛吃這一套，他說那是瞎玩鬧。跟n師來觀摩的兵治氣。
    那你帶他瞎玩鬧二三十個吧？史今說罷笑著走開了。
    伍六一剛想拒絕，但史今耳聾一樣，頭也不回。
    伍六一無奈地看看許三多，吩咐道：注意動作要領(lǐng)，上了單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個重心，別使蠻勁，由得他轉(zhuǎn)。他說著自己呼地轉(zhuǎn)了好幾個，隨后很利索地收身下來。你自己體會體會吧。
    許三多沒有上過，笨手笨腳地，就往單杠上爬，以伍六一拉了下來：是上單杠，不是爬單杠。你把自己擔(dān)在上邊就會有個重心，那兩條腿是有用的，不要離開地了就把它當(dāng)個累贅。二三十個？我看你沒戲。七連的平均紀(jì)錄可是四十五個，好在不比這個。
    許三多只好熊貓一般，一個接一個地上去，結(jié)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從單杠上摔了下來。
    伍六一終于失卻耐心，對許三多不住地?fù)u著頭。
    許三多一瘸一拐回到屋里時，很多人都在暗示地對伍六一扮做鬼臉壞笑，但伍六一沒有做聲，他鞋也不脫，就將自己摔到了床上。
    許三多在床邊坐了一會，悄悄地，就又摸出去了。
    伍六一裝著沒有發(fā)現(xiàn)。他知道許三多偷偷練他的單扛去了。
    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從單扛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伍六一聽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許三多把脖子給摔了，把手也給摔了，他偷偷地摸回屋里，找了一副護(hù)腕偷偷地戴在手上，正要轉(zhuǎn)身出去，突然聽有人罵了一聲笨蛋。
    他知道是甘小寧的聲音。
    許三多聽到后愣住了。因為甘小寧是閉著眼睛說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別處。甘小寧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他說你看什么？我說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個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該怎么辦？許三多輕聲問道。
    甘小寧說，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臍往下一寸的地方，這你還找不著嗎？
    甘小寧說：你摔下來的熊樣，真是給鋼七連丟人。
    白鐵軍也睜開了眼睛，他說咱們是裝甲偵察連，先就得學(xué)會摔。
    許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鬧醒了，緊張地示意著：小聲點，他們都睡覺。
    白鐵軍一個鯉魚打挺，反倒坐了起來，他說還裝什么蛋？都給我起來！
    全班的戰(zhàn)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來了。大家顯然都沒有睡著。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說了起來。這個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你一出手就不對。那個說：能做四五十個的人身子準(zhǔn)定是直的，你倒好，彎得折刀似的。
    許三多覺得不可理解，揉著脖子看著他們：你們都不睡啦？
    甘小寧說睡啥？吵都讓你吵死啦。走走！
    不由分說，就把許三多轟了出去。
    只剩伍六一一個在屋里。
    五連宿舍隔壁就是六連宿舍，每個連隊旁邊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時，史今把許三多悄悄地帶了過來。史今說，我知道你，人多的時候你不敢練，只好午休時間練。這是六連的地方，沒人看著，你能悠幾個給我悠幾個。周圍確實沒看到一個人，許三多上去悠了兩個就下來了。
    悠不動了。許三多說。史今說不行，是人就不止這個數(shù)。你別數(shù)數(shù)，給我悠十個。許三多說十個我不行的。史今說你不要一早就帶上那么些心理負(fù)擔(dān)，這不是沒人看你嗎？
    許三多只好再上去。悠到第十個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人過來，許三多一松氣，就下來了。史今覺得奇怪，說許三多，你怎么就那么怕人笑話你呢？
    許三多低下頭問：悠幾個啦？
    你自己沒記？
    許三多搖著頭，他說我就光使勁，光想悠起來。
    二十七個。史今一出口就說道。
    許三多幾乎嚇一跳：那么多呀？他不相信。
    史今說沒錯，你就是悠了二十七個，可你老這樣，能悠二十七的時候，你只悠了七個。
    他知道班長又是在鼓勵他。
    團(tuán)部“技術(shù)考核”這天，許三多倒是掙得了不少的臉面。
    這是在靶場的觀察室里，參謀們坐在一排桌子的后邊，列隊的士兵一個班接一個班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一個班接一個班地接受他們的“考核”。
    終于到三班了。
    史今帶著自己的人馬，直刷刷地站在參謀們的面前。
    報告，七連三班射擊完畢，等候下步指示！
    那參謀竟頭也沒抬，只是嘩嘩地翻著書，一邊找題，一邊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個被點出來的，就是許三多，因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參謀還是望都不望，只顧看著題目，機械地提問道：
    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壓？
    許三多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沒想到參謀卻把題看到坦克連那里去了。
    但對許三多來說，沒事。他開口道：
    最大五百零九點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點三兆帕斯卡。
    參謀沒有在意，點點頭，接著問了下去：
    脫殼穿甲彈1000米距離下降量？
    許三多依然對答如流：
    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為零點三米乘零點三米。
    史今們一下都愣了，都暗暗的有點覺得怪異。
    但旁邊的干事卻發(fā)現(xiàn)題目不對了，忙說錯了錯了，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不是坦克連的。那位參謀這才抬起頭來，一臉錯愕地看著許三多，竟有點納悶，說：可是他答得很對啊！
    不由問道：你把整本書都背啦？
    許三多說：報告，是的！
    參謀好像來勁了，說了一聲別太牛了，便急急地翻書。
    許三多回答說：不牛，我就是個死記硬背。
    參謀笑了：別吹掉了底，就算是紙，它也六百多頁呢。就說你們那車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藥室容積，后坐長度，最大后座阻力？
    許三多說：零點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點零六千牛頓。
    團(tuán)長從觀察室時出來，正笑嘻嘻地在旁邊看著。
    參謀不由喊了一聲：要得。笑笑的，就接著問：技術(shù)和結(jié)構(gòu)特點。
    未等回答，干事卻阻止了，他說喂喂，這又不是數(shù)據(jù)，你大發(fā)了吧？
    沒想，那許三多卻只管給他背：該炮系低膛壓滑膛炮，身管和炮閂由螺紋連接，采用立楔式炮閂，閂體內(nèi)裝有電擊發(fā)裝置，反后坐裝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復(fù)進(jìn)機
    行了，行了。參謀終于叫停了，他發(fā)現(xiàn)許三多真的一字沒差。
    團(tuán)長笑了，他看著許三多對張干事說：張干事，把你們那野戰(zhàn)宣傳車?yán)^來！
    那宣傳車一來，許三多又開始害怕了。因為周圍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多了，周圍的隊形也亂了，三班也散了攤了，各連的連長和指導(dǎo)員，還有團(tuán)部的人，都往這邊涌。
    這一次，是團(tuán)長親自上陣主考了。
    他盯著許三多說，我問你，咱們八二迫擊炮的尾管材料？
    團(tuán)長的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從車上的幾個重型音箱傳出去，響遍了整個靶場。也把許三多嚇慌了，他遲疑著，嘴里說：八八八。整個靶場上，頓時回響著一個“八”字。
    史今意識到了什么，趕忙往前擠去，說讓我過去。
    團(tuán)參謀長看見了，指著他：前邊那位回頭，你擠什么？
    報告參謀長，我是他班長。史今說。
    參謀長明白了：給個道，讓他過去！
    史今擠到前圍，擠到了許三多的身邊。
    許三多看見來了班長，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許三多的嘴也順了，他說：八二炮用的是鋁合金尾管。
    團(tuán)長刁難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項中國首創(chuàng)的技術(shù)，是什么？
    許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險引信？旋入式藥管？自鎖式高低機？套筒式緩沖機？咱那書上沒寫。
    就是套筒式緩沖機。團(tuán)長接著問：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還用在哪種坦克上？
    報告，書上沒寫！
    不能光看教材。團(tuán)長對許三多不滿意了：那就問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雙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統(tǒng)。
    許三多緊張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誰了，但團(tuán)長問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場上空的音箱，幾乎都成了許三多的錄音機了。
    團(tuán)長看看沒有什么可以再問的了，便說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許三多給團(tuán)長不住地點著頭。
    團(tuán)長突然問，你叫什么名來著？是許三多吧？是許三多！
    這時，連長高城正在往這邊狂奔，突然一愣：哪個許三多？
    靶場的訓(xùn)練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許三多被指導(dǎo)員和幾個參謀拍著打著送上了后車廂，弄得史今都被擠到了后邊。
    甘小寧頭一次對許三多另眼看待了，他湊過來問：許三多，啥時候背的？許三多說我們一起背的唄！甘小寧說得了吧，那就兩星期工夫，能背成這樣？你又不是神童。這時史今上來了，他說先想想你們是不是用心吧！別的不說，你們光背自己手上這點裝備，誰又把整本書都看啦？
    車走的時候，許三多才忽然發(fā)現(xiàn)，成才就坐在自己對邊，正跟幾個兵高談闊論什么。許三多喊了他一聲，并且說：我買了煙。可成才像沒聽見一樣，自己掏出煙，分別地派給大家，嘴里還說：我覺得這東西關(guān)鍵還是在于個理解，比如說射程30公里吧，你對30公里外打一炮有個概念嗎？比如說這槍里的槍機，你沒見過打破腦袋也想不出槍機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從來不死記硬背。
    看見許三多手里拿出了煙來，伍六一拿了一根，順勢瞟了成才一眼。
    我抽一支行嗎？伍六一說。許三多連連點頭，當(dāng)然行，我本來就是想謝謝你們幫我訓(xùn)練才買的。白鐵軍擠上前來，說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寧說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為許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開心。
    回到家，高城便讓大家都歇了吧！沒多大事，鋼七連的兵榮辱不驚！然后吩咐早點休息，希望還沒考的那幾個班給他再接再厲！但誰也不會急著先進(jìn)宿舍，都在操場上自由活動著。考核不是體能訓(xùn)練，兵們不急著休息。
    高城看見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對著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故意板起面孔。
    連長，我那兵今兒露臉吧？史今是得了機會便大著嗓門。
    遠(yuǎn)處的許三多正被甘小寧幾個追著要練拳，高城不由笑了。
    他記性好，我是新兵連就有印象的，夠得上泄密標(biāo)準(zhǔn)了。
    那記性好的人可不能說笨吧？史今說。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他笨，我是說他是個黏液型性格！提不起來也火不起來，得了得了你別激我，我一個連長總不能說自己兵的壞話吧？
    兩人都不禁往那邊的許三多看過去。正好，他們在玩擒拿，許三多突然一下，竟把白鐵軍給整了一跤。史今笑了，說：你瞧他，現(xiàn)在不是挺合群的嗎？
    那是你下邊工作做得好。高成反過來表揚了：我跟你說吧，他不理解他背的書，他背十本手冊也不能把車開起來。他放公務(wù)班肯定是個好兵，放這連，三個字，不實用。
    人家有實用的，他現(xiàn)在單杠大回環(huán)能悠三十個。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這上車暈下車倒？他要是能悠三十個，這月的先進(jìn)班集體我還你們班。
    史今掉頭就喊：許三多！
    高城連忙擺手行了行了，你認(rèn)什么真啊？
    報告連長！報告班長！一眨眼，許三多就過來了。
    史今問許三多，你單杠現(xiàn)在能悠多少個？
    二十七個。說完自己的聲音先小了：班長你知道的，得在沒人的時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許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個。
    許三多嚇了一跳：五十個？班長，這滿操場人都看著呢！
    所以就得趁現(xiàn)在練哪！今兒考核不也是人看著嗎？你怎么就背啦？
    許三多說：那是有你站我對面呢。
    史今說：現(xiàn)在我也站你旁邊呀。
    許三多說：那我那是肚子里有啊，這個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連長，對許三多說：許三多，連長說了，你要是能悠五十個，這月先進(jìn)班集體還咱們班。
    許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點點頭，說真的。
    許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勁，說那你們別笑我。掉頭就往單雙杠那邊跑去。身后的史今叮囑道：你別數(shù)數(shù)許三多。你就一個心思地悠，悠到你撐不住了再停下來，知道嗎。
    到了單杠下，許三多還是發(fā)愣，結(jié)果是第一個都沒悠起來。
    許三多只好對史今說，我重來好嗎？
    不好。你記住一個，動真格的時候，沒有人給你重來。
    許三多似乎知道了。他咬咬牙，就上去了，只做到第三個的時候，高城不想再看了。他說我先回去了。月黑風(fēng)高時，他能做二十七個我信，這么些人在旁邊看著，七個他都做不到。
    但史今把他扯住了，他說別走。他讓高城看著許三多往下悠著。
    悠到第十八個時，史今笑了，他告訴連長：我給你說實話吧，他上回悠了十個，我愣騙他說二十七個，這已經(jīng)破紀(jì)錄啦。
    那你贏了。我估計他今兒能悠四十個，接近全連水平，你給他是五十個的預(yù)算嘛。高成故意要殺一殺史今的銳氣，他回頭問伍六一：你那紀(jì)錄是多少來著？
    伍六一說：一百二十一。
    高城說聽見沒？超出了體力限度，這才叫個神。
    說完掉頭走開，史今不好再攔。只好看著許三多仍在單杠上專心地悠著。
    慢慢地，那許三多好像突然掌握到了動作的竅門了，他越悠越順，越悠越自在了。
    高城剛走進(jìn)宿舍，史今就在后邊追了上來。
    高城說干什么？燒起來了？
    已經(jīng)九十七個！史今說著又把頭探到窗外，問：多少個了？站在外邊的是甘小寧，說：一百零四個了！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高城趕忙過去把史今扒拉開，朝窗前外邊看去。
    他看見那許三多果然還在不停地悠著。現(xiàn)在是多少？高城問道。
    一百零八了一百零九史今盯著單杠數(shù)著。
    高城也由不得跟著數(shù)了起來：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許三多還有不停地做著，看得出，他已經(jīng)完全的找著了重心了。
    一直抱著的膀子站著的伍六一，也早就放開了，他在暗暗地捏著拳頭替許三多高興。
    悠到一百一十八時，高城高興了：差點就把紀(jì)錄給破了。
    伍六一難以覺察地又抱上了膀子，他是真的激動了。
    許三多卻還在上邊一直地悠著，他緊閉著雙眼，忽然問道：
    班長，我悠了多少了？有沒有五十個呀？
    沒有！史今和高城都一齊喊道。
    士兵們看看連長和班長這邊，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還早著呢！白鐵軍也跟著喊道。
    許三多咬著牙，猛發(fā)一聲喊，整個身子又提了上去。在他整個人生中，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叫喊過，以至于周圍的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許三多又不停地蕩了起來，蕩得伍六一心神不安地在操場邊踱步起來。
    突然，高城一聲高叫：伍六一，一百五十個，破你紀(jì)錄啦。
    伍六一回過身來，脫口說道：這玩意打仗沒用。
    高城愣了一會，他知道伍六一心里要想什么，于是說：你這么想就好。
    許三多的動作終于慢了下來。
    班班長，有沒有五十個了？
    下邊所有的兵早就愣了，看著單杠上的許三多，所有人像是都有些內(nèi)疚。
    高城說：有了！
    史今也說：早他媽有了！
    許三多二話沒說便掉了下來，被甘小寧幾個一把手接住，軍人的反應(yīng)是很快的，不用招呼便住屋里抬去。
    白鐵軍還一直地愣在操場上：
    一百八十一！我的天，一百八十一啊！
    連長？史今突然叫了一聲高城。
    高城知道史今有話。
    史今說：我這兵，今兒挺露臉吧？
    兩人都有點恍惚，高城吸口氣，摘了帽子撓撓頭，說：露臉？誰都愛出風(fēng)頭，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
    史今說咋說？
    這兵膽子小。
    說罷，高成轉(zhuǎn)身出門。他并沒有想去哪，而是亂走。
    三班宿舍熱鬧非凡，這會沒人再去管是否破壞內(nèi)務(wù)了。
    許三多的手從被子上抓過，被子上就多了一個血手印，許三多眼里的床在轉(zhuǎn)，屋子在轉(zhuǎn)，戰(zhàn)友們的笑臉也在轉(zhuǎn)。終于，許三多看到了史今。
    許三多跳起來，搖搖晃晃便往外跑，那兩腿兩眼早不是自己了。
    甘小寧想扶他：去哪？你要去哪？
    廁所我要吐。
    一群兵在后邊跟著，史今排開眾人走在最前。他說吐了就好了，吐完就不難受了。這方面史今有經(jīng)驗，可話音剛落，水房里的許三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很快，許三多從水房里沖了出來，大家都讓著他，有人要扶他，被史今攔住：
    別扶！別扶！扶了他今天也好不了！
    大家笑著紛紛躲開，有人笑得幾乎倒地。
    但許三多卻著實受不了，他一聽到史今的聲音，便不住地呼救著：班長！班長！我難受，你幫幫我！史今當(dāng)然不幫。史今咬咬牙，猛然喊起了口令：
    許三多，立正！
    許三多隨即面條一樣立在那里。
    許三多，我知道你難受，你得*自己挺，知道嗎？
    許三多說知道，班長，先進(jìn)集體先進(jìn)班集體，咱們有了嗎？
    史今想了想，吐了一口長氣，說：有了。
    許三多好像放心了，身子一軟，一頭砸倒了下來。史今趕緊將他扶住，與此同時，史今發(fā)現(xiàn)，伍六一已經(jīng)把許三多扶住了。
    上藥的時候，史今看著許三多被磨破的手，有點心疼，說許三多，班長對不住你，你知道嗎？許三多說：班長不會對不住我。史今一聽就樂了，說你今兒做了一百多，我還說沒有五十個。許三多看班長樂的，自己也跟著樂了，他說：你是為我好。
    史今一邊上藥，一邊輕聲說：許三多，說真的，班長一直發(fā)毛，不知道招沒招錯你，現(xiàn)在才知道，絕對沒錯。許三多想了想，說：誰咬咬牙，都能做到的。
    伍六一把一瓶藥水扔過來，說：我咬過牙，一百二十一個。你咬咬牙，竟一百八十一個。許三多，以后三班不會再照顧你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根本就不弱！
    史今笑著說：我想伍班副的意思是，打這以后，他把你當(dāng)對手了。
    許三多開始自己訓(xùn)練自己了，但沒有人見過這樣訓(xùn)練的。他跑步的時候，肩上扛著一枝從車上卸下的重機槍，打著沙綁腿，穿著沙背心。別人背得最多的只有伍六一，一挺機槍，兩箱子彈，背上再一個三腳架。所以，伍六一很快就從許三多身邊沖過去了。
    誰都知道，伍六一和許三多在爭搶。他不能讓許三多戰(zhàn)勝他，他不能讓許三多成為第一。別人都在他們的身后。
    三班練近身搏擊的時候，練著練著，到了最后，也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伍六一，還有一個，就是許三多。伍六一下手總是很猛，但那許三多，完全是一個躲閃的天才。躲得旁邊的人都覺得過分了。最著急的，總是甘小寧，他干脆就吩咐許三多：
    你打他呀！他會痛的！
    許三多決定試一試，終于給了伍六一一拳，打得伍六一一臉的痛苦，但許三多卻是真的長了精神了。隨后人們看到的，總是兩人扭成了一團(tuán)，互相的手腳都被對方制住。
    最后，是史今笑著吹響了哨子。
    這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七連在演練夜間的潛伏與捉舌頭。
    三班幾個全副武裝的偽裝士兵，經(jīng)過一條小河的時候，許三多突然不見了。士兵們在小河邊的遠(yuǎn)處剛一消失，一個潛伏在河里的舌頭就得意洋洋地爬了上來，還沒有來得及上岸，就被隱藏著的許三多，突然從身后的泥涂里伸出一只手來，抓住了他的腿，狠狠一拽，拽倒了。舌頭還來不及掙扎，后背上就著了許三多一拳，痛得嘴巴大張，許三多沒有等他把嘴閉上，就將一個制式的軟木塞，塞進(jìn)了舌頭的嘴里。舌頭不甘示弱地掙扎著，但身上的武裝帶只兩三下，就完全地褪了下來，轉(zhuǎn)眼成了捆綁自己的繩索了。
    接著，許三多背著俘虜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著：
    抓住舌頭啦！我抓住舌頭啦！
    然后，把俘虜重重地扔在林間的空地上。
    一聽到許三多的吶喊，偵察兵們頓時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今兒誰演舌頭啊？甘小寧心想怎么一下就落進(jìn)了許三多的手里了。
    白鐵軍也覺得好奇，說：連長說他派人，保密。
    史今說：連長就愛搞這套！說著拍了拍那舌頭：舌頭，別不吱聲。
    伍六一推了推舌頭，突然驚叫起來：
    我*！這不是連長嗎？背過氣去啦？
    眾人盯住一看，果然是連長高城。
    連長橫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甘小寧說許三多，你把連長打掛啦！
    許三多也早愣了：他沒說他是連長啊？
    史今急了，命令趕快急救！白鐵軍，你急救課程用得上了！
    白鐵軍擺好高城，當(dāng)胸就壓了起來，就在他正要拿高城做人工呼吸里，高城猛地動彈了起來，一腳把白鐵軍踹得遠(yuǎn)遠(yuǎn)的。
    不要動不動就人工呼吸！
    高成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掃視著眾人：
    是誰抓的我？伍班副還是三班長？甘小寧？
    報告，是許三多！伍六一聲音冷冷地說。
    高城好像有點不太相信，他盯著許三多低咕道：陰溝里翻船啦。許三多，以后抓舌頭不要勒脖子，舌頭也是人，舌頭也需要喘氣的。
    眾人聽了都暗暗地發(fā)笑。
    許三多的射擊也越來越出色了，子彈只要出去，幾乎看不到打偏的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讓他的臉上已經(jīng)褪去了憨氣，二十歲的年齡在他的臉上還帶著一些稚氣，可射擊的訓(xùn)練，卻讓他的眼光變得銳利了。
    一句話，如果說許三多曾經(jīng)蒙昧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啟蒙了。
    過二十歲生日這天，班里給他做了一個蛋糕。
    蛋糕上寫著：許三多，你小子可二十啦！
    連隊的活動室時，因為許三多而領(lǐng)回來的錦旗，也越來越多了。
    每次領(lǐng)回來，史今總是笑嬉嬉的。這天拿回來的，是“集團(tuán)軍偵察兵技能第二”，還是許三多掙的。
    史今說連長，三班又給七連添榮譽啦。
    高城當(dāng)時正在看書，說：放著吧。
    史今看著活動室滿墻的錦旗說：我放這集團(tuán)軍越野行軍第一旁邊，這也是許三多掙的。
    別獻(xiàn)寶啦！聽這話，高城對這些錦旗有些不在乎了。
    史今卻說，不獻(xiàn)能成嗎？這兵我?guī)С鰜淼难剑?br/>     高城說喂，這兵你怎么帶出來的？
    史今說他自己練出來的，他本來就適合干這個，真的，本來就適合。
    高城有些不服氣了，他好像聽出了什么來了，說：你的意思是，他原來就是在耍我？
    史今嬉嬉一笑，說這孩子是不知道什么叫耍人的。連長，有塊美玉，外面是石頭
    高城說行了行了，和氏璧的故事誰不知道啊？你來跟我掉這書袋子。你這意思你是發(fā)現(xiàn)美玉的那位，我是瞎了眼的暴君嘍？
    史今說：說真的，他讓我也驚訝。
    聽得出，史今是真的為許三多而得意。
    但高城就是有點怎么也想不清楚。
    其實心里最想不過去的，不是高城，而是許三多的老鄉(xiāng)成才。那天他們幾個在沙坑里玩摔跤，看見許三多過來，成才立馬大聲地說：
    別玩啦，尖子來啦。
    誰都知道，成才這是故意的。
    士兵們也愛半真半假地逗著許三多取樂：
    尖子，真又拿名次啦？
    許三多不在乎，總是老實地回答：
    就是個亞軍，那冠軍槍法才叫好呢，你們信不信，他用微沖打單發(fā)，兩百三十米命中
    你還非得第一啊？成才的心里就是不太高興。
    許三多不知道怎么說了，他想和成才多呆會，就說：
    成才，我爸來信，說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說：我爸來信，說他已經(jīng)爬起來了。
    然后，成才和那幾個兵走開了。
    許三多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他也有點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