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紅拂、虬髯，世稱風(fēng)塵三俠。事載杜光庭《虬髯客傳》，頗為人所樂道。然杜氏惡撰，述一漏百，且多謬誤。外子王二，博覽群書，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錄三俠事，既備且鑿。外子為營此篇，寢食俱廢。洗褲子換煤氣全付腦后，買糧食倒垃圾未掛于心，得暇輒穩(wěn)坐于案前，吞云吐霧，奮筆疾書。今書已成，余喜史家案頭，又添新書，更喜日后家事，彼無遁詞，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門胡氏焚香敬撰。
    根據(jù)史籍記載，大唐衛(wèi)國公李靖少年無行。隋煬帝下江都那幾年，他在洛陽城里，欺行霸市，征收老實(shí)市民的保護(hù)費(fèi)。俗話說，奇人自有異相。這位大叔生得身高八尺，膀闊三停，虎背熊腰，鷹鼻大眼，聲如熊羆，肌肉發(fā)達(dá)，有過人之力，頭發(fā)胡子是黑的，體毛是金黃色。說出話來，共鳴在肚臍眼下面。要是在現(xiàn)代，他就在歌劇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當(dāng)流氓。他的兩只眼睛顏色不同，一只綠一只紫?？匆娺@位爺們走過來，路邊的小販馬上在攤頭放十枚銅錢。他過去以后，這些錢就沒了。
    李靖最愛喝酒，因此結(jié)識了一大批賣酒的風(fēng)流寡婦。那些女人愛他愛得要了命，只在他一進(jìn)巷口，互相就要爭風(fēng)吃醋，吵嘴打架。具體為什么，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則天那個年月，那種事寫不得。李靖也愛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點(diǎn)以后，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肉就跳。
    這一天可是例外。日頭西斜，李靖還在家里，他咬牙切齒，怒發(fā)沖冠。右眼紅里透紫，就如吃了人肉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綠，就像半夜在山里見到的豹子眼睛，兩眼一齊放光，就如飛機(jī)的夜航燈?？此莻€架式，你一定認(rèn)為他是怒氣沖天。其實(shí)不然，有什么事兒嚇著他，他就是這個樣兒。真到要和人拼命時，他倒是笑呵呵，這種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難防。他后來統(tǒng)帥雄兵十萬，大破突厥，全靠了這種叫人不可捉摸的氣質(zhì)。他拍案大吼，聲震屋宇，其實(shí)心在發(fā)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兒，昨天一個不小心，被洛陽留守大尉楊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東床快婿。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東床比太平間還厲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陽樓喝酒。那個酒有點(diǎn)兒古怪，有點(diǎn)兒藥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這個酒，一不夠年頭，二不夠度數(shù)。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夠勁頭兒，以后不來，就往里泡了些大麻葉、罌粟花之類的，總之，是些上癮的玩藝。他立刻破口大罵，揭了人家的底。這一下不要緊，掌柜的立刻跑出來給他作揖，說請他隨便吃隨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請客，只要別這么嚷嚷。不要錢的酒菜李靖實(shí)在喜歡，他就在那兒自酌自飲，喝了一壇子有余。要按他的酒量，一壇子黃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后來，整個腦子全發(fā)癢，可又撓不著。他拉過兩張桌子，把它們拼起來，跳上去就發(fā)表了以下演講：
    “諸位親愛的洛陽樓的賓客們，俺李靖這廂有禮了。我喝這杯祝大家長命百歲！我有一個驚人的消息要宣布。根據(jù)在下近十年的調(diào)查研究，關(guān)東一帶三年內(nèi)將有大亂，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煙塵。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煙。大亂過后，關(guān)東人口十不存一。俺決不是故做驚人之語！咱家這個預(yù)報里是有事實(shí)做依據(jù)的。最主要的一條是：我們圣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偉大的隋煬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公共廁所叫他小混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藥的精神??！”
    此言一出，就是一陣卷堂大亂。有幾個穿紫袍的禁軍軍官，都是黃胡子的鮮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來打一頓，又有幾個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軍官對毆起來。有一伙無賴趁機(jī)搗毀柜臺，要放搶，把店小二打得抱頭鼠竄，又有幾名大師傅手持鐵叉廚刀，奔出來收拾這伙無賴。其余的人都跑到樓梯口，后面的往前擠，前面的往下滾。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飲，一面繼續(xù)演說，他的男低音就像悶雷一樣在大廳里滾來滾去。他說到皇帝的毛病是嚴(yán)重的色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據(jù)為己有?，F(xiàn)在關(guān)東一帶二十以下的處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窩、鼻子眼睛齊全，統(tǒng)統(tǒng)被他搜羅了去。一等的直接關(guān)進(jìn)迷樓，二等的留在外邊備用，三等的給他拉龍船。這樣就造成關(guān)東平原上嚴(yán)重的性饑渴，大批的光棍兒都要狗急跳墻。母豬的價格暴漲，可見事態(tài)之嚴(yán)重。他勸大伙收拾細(xì)軟，趕緊西行入川避難，不過聽的人已經(jīng)沒幾個了。那幫老道正把軍官騎著打，忽然看見廚師們打跑了小流氓，又來揪李靖，就把軍官們擱下，沖上來痛毆這幫廚子。李靖看見一名老道背著左手，右手在個肥胖廚子臉上沒點(diǎn)兒地亂打，禁不住叫起好來。那廚子節(jié)節(jié)后退，退到墻邊，臉上已經(jīng)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樣順墻出溜下來，癱成一堆。再看那張臉，打得和一團(tuán)肉餡沒兩樣。李靖從桌子上下來，踏上一攤滑溜肉片幾乎摔倒，被老道們攙住了。他迷迷糊糊地說：
    “多謝道長援手！”
    “這沒什么。這幫胡狗成人耀武揚(yáng)威，老道早就想揍他們。公子今天在酒樓仗義執(zhí)氣痛斥昏君，為老民們出了一口惡氣！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請公子到小觀一坐，老道們自當(dāng)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這老道高鼻梁，卷毛。還說別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干凈。也難怪，自從五胡亂華以后，中國人的血統(tǒng)就復(fù)雜起來。自明清以后，中巴足起門兒來，又經(jīng)過好幾百年嚴(yán)格的自交復(fù)壯，才恢復(fù)了塌鼻梁單眼皮兒。這是后話，李靖當(dāng)然不知道。他聽人家駕胡狗，心里不高興。他娘是鮮卑，他祖母是東胡。從父系來說，他是名門望族，從母系來說，他的血統(tǒng)是大雜燴，不折不扣一個雜種。他不喜歡這幫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覺得臉發(fā)麻，腿發(fā)軟，天旋地轉(zhuǎn)，正要栽倒，卻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赤野裸體躺在一張軟床上，他聽見旁邊有好多女人在竊竊私語，急忙扭頭一看，可不得了。那邊端坐著一個老頭，老頭身后還站著十幾個年輕姑娘。他“刷”地跳起來，撲到旁邊茶幾上，抓起一盆牡丹花，連花帶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隱羞處。這時忽聽身后一聲輕嘆：“唉，可惜了好花。紅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來，戴在你頭上，讓它親近玉人之芳澤，也不辜負(fù)了花開一度?！?br/>     “干爺，話不能這么說，此花雖被棄在地，馬上就要枝枯葉落，可是它的花盆卻掩住了公子的妙處，救了他一時之急。紅顏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輕風(fēng)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干爺，你不是這么教導(dǎo)我們的嗎？”
    “是呀？紅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給了他?！?br/>     “干爺，你舍得呀？”
    這會兒李靖走了回來，一手按住花盆兒，在床上盤膝坐下，氣恨恨地說：“老頭子，你膽敢綁架我！告訴你，要綁票兒你可找錯了人！我李靖身無長物，只有一間破草房，房契還沒帶在身上。你是誰？”
    “護(hù)花使者，聚芳齋主人。你們背地里叫我老混蛋，其實(shí)我是當(dāng)世第一風(fēng)雅人。老夫護(hù)國公、保國公、上柱國、東都五軍指揮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盜使、捉殺使、禁軍都太尉，楊素便是?！?br/>     李靖大叫一聲，只嚇得三魂幽幽、七魄蕩蕩。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身，不能行禮。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干女兒急著要嫁出去。見到美玉良材，我就有點(diǎn)不擇手段，你是我的乘龍快婿，只要行了禮，我就要換上稱呼，叫你一聲賢婿，怎么樣？”
    李靖頭上冷汗直冒，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說：“大尉，話不是如此說。強(qiáng)娶民女已是大罪；強(qiáng)擄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當(dāng)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兒，我可是不干。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玉葉？姑娘們，你們說是吧？我有癲癇病，犯起來腿肚子朝前，口吐白沫，我馬上吐給你們看！”
    楊素一看，他要撤潑，連忙喝?。骸澳愫伪厝绱?？既是不樂意，老夫不勉強(qiáng)。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見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里來，要和你合計(jì)著辦?！彼麚袅藘上抡?，叫一聲：“拿來！”
    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從幕后出來，用托盤送上一張紙。
    李靖一只手抓過來一看，原來是他在酒樓上演說的記錄稿，記得一字不漏，記錄人是東京捕盜司押司計(jì)某，另有在場者六人簽名，證明此記錄準(zhǔn)確無誤。李靖看得手直抖。楊素冷笑一聲：
    “大庭廣眾之下，中出污言穢語，攻擊圣上。這是大不敬罪，合當(dāng)棄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來了，我他媽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紙塞到嘴里吃了下去，然后抹抹嘴邊的墨湯兒說：“楊素，這回你沒轍了吧？蒲東李，沒有比，我們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當(dāng)官兒。你要收拾我，非有真憑實(shí)據(jù)不可?？墒钦鎽{實(shí)據(jù)我已經(jīng)吃了。沒有現(xiàn)場記錄，你要辦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議論！快把我衣服還我，讓我走！”
    楊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簡單了。老夫是三朝元老，辦了一輩子公案，哪能如此粗心。這一份記錄，正副本七份，都有證人畫押，一起端上來，能把你噎死！你自己說吧，要公了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公了呢？很容易，老夫彈彈指，就把你押出去。證據(jù)確鑿，包你辦得快。我交待的案子，比鐵案還嚴(yán)重。不出半個月，就把你推到洛陽市上，嚓的一聲，你的腦袋就沒有啦！你不樂意吧？我也不樂意！像你這樣的名門之后，被推出去砍頭，不要說朝野震動，你那些親戚也要記我一筆。另有一種方法，咱們可以說是兩便。我把干女兒嫁給你，你搬到我府上讀書。我包你享盡人間極樂。有什么不滿意的可以對我說，我給你安排。當(dāng)然，這種福你享不了太久，我也不是開妓院的老鴇。過兩三個月，你就氣虛血虛，肝虧腎虧，一身治不好的病。你也別問這是怎么得的毛病，死了就算了。你家門里，沒有受官刑的子弟，老夫也沒有濫殺士人之名。你死后還有個人哭，別人說起你來也好聽?；ㄇ霸孪滤溃龉硪诧L(fēng)流嘛！到陰曹地府去，你也好看些，好歹得了善終，不是無頭之鬼！如果你樂意，我也不虧待你，我把這紅拂給你，你看她好看不好看？保險是黃花閨女。哎呀，李靖呀，我知道你是個好青年！誰讓你有造反的思想哩？如今天下洶洶，大廈將傾。老夫身為先皇座前老臣，不得不鞠躬盡瘁，匡扶王室，把你這樣的聰明人殺光了，剩下不通文墨的傻瓜，也就鬧不大啦。別后悔！這和你喝酒無關(guān)，那洛陽樓是我的秘密機(jī)關(guān)，酒里下了厲害迷藥，啞巴喝下去也得把心里話說出來。年輕人，姜還是老的辣呀。你覺得自己聰明，還是著了老夫的道道。要想安全，腦子里就要干凈，多想著夫子曰，或者風(fēng)花雪月，別把心思往旁處用。對了，現(xiàn)在和你說這個也沒用了。你是要當(dāng)我干女婿呢，還是要蹲黑牢做死囚？快說話！”
    “他媽的，誰樂意挨刀子，當(dāng)然死要挑個好死法?！?br/>     “紅拂，出來拜見姑爺。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個干女婿？”
    紅拂走出來，深深地拜下去。這姑娘像月亮一樣漂亮，頭發(fā)縮成對折，還有四尺多長，掛到腰際，當(dāng)真是烏黑油亮光可鑒人。她抬起頭來，目光直視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兩泓泉水。李靖想：這女人真是恬不知恥！你這混蛋，就要像一條大水蛭纏在我身上把我吸干，還這么自得其樂。這么看著我，就不覺得一點(diǎn)兒慚愧嗎？紅拂對李靖行完了注目禮，又轉(zhuǎn)過身去，跪在楊素面前，嬌聲說道：“謝謝干爺賜婚！干爺呀，什么時候請我那夫君搬進(jìn)來呢？”
    她說起話來似唱似吟，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性感，大有繞梁三日的意思?？墒抢罹嘎犃耍睦镉袣?，暗叫：你不要說得這么好聽！你是劊子手，我是死因。什么“夫君”？不嫌寒磣！楊素大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們這就收拾小院，讓你二人住進(jìn)去，我知道你這小蹄子，心已經(jīng)飛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說的是也不足’！”
    “干爺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聲：“慢著，楊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br/>     楊素大笑：“你收拾什么？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間草房，兩個破箱子。那東西就是帶進(jìn)來也要一把火燒掉——不衛(wèi)生。也罷也罷，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這條心！多少人跑過，還是被抓回來，老夫早已把天下劍客羅致一空，門下高手如云。你就是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別人跑不了，我沒準(zhǔn)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給我三天。過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楊素聽廠高興得直搓手心?！昂猛酆猛郏∥覛⑷司鸵?dú)⒌糜兴囆g(shù)性，要讓死者心甘情愿。除放假一天，我再給你三天，你可以在洛陽城里隨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時，或者你來大尉府報到，與我那干女兒共入羅帳，或者你逃出洛陽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陽城，我就殺！”
    “好說，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一擊掌！我怎么能相信你？”
    “二擊掌！老夫統(tǒng)帥天下劍客，全在一個‘信’字，我豈能失信于你？不過你不準(zhǔn)把這兒的事說出去。告訴誰我就殺誰！”
    “三擊掌！你叫人把衣服給我拿來，要不我光屁股從這兒出去，我干得出！”
    楊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環(huán)送上衣冠，自己帶著干女兒們走了。紅拂留在最后，她把李靖凝視了許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后羞紅了臉，轉(zhuǎn)身跑了。李靖一邊穿衣一邊想：“我又不是啞巴，怎能解得啞語？噢！你是說我上天入地，最后還是免不了躺到你身上來？臭不要臉的！我就是和老母豬睡也不理你呀！”
    昨天的事情就是這樣，李靖現(xiàn)在坐在家里就是在想逃走的計(jì)劃。七月的洛陽熱得要命，他的草房頂子又薄，屋里熱得一塌糊涂，李靖坐在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上扇著一把四面開花的舊蒲扇，一個細(xì)節(jié)一個細(xì)節(jié)地盤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余，急變不足，所以一定要多想幾個備用計(jì)劃，正想到第八個計(jì)劃第九個步驟，忽然有人打房門。他原本就是驚弓之鳥，這一嚇非同小可，“咕咚”一聲，連人帶椅子摔了個仰巴叉，然后就聽門外有人笑，那聲音卻似一個女人。李靖想：聽說太尉府第九名劍客花花和尚是陰陽人，準(zhǔn)是他來替楊素送什么書信。待我開了門，罵他個狗血淋頭！誰知開門一看，卻是賣酒的李二娘家里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驚人，在太陽下走了好久，滿頭流油。她沖著李靖一個萬福，然后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
    那胖女人說：“俺家娘子有封書信給相公?！?br/>     李靖心里有氣。一個賣酒的女人，還要寫信！帶個話兒不就得了。打開一看，氣歪了鼻子，這是一首歪詩，二十八個字寫錯八個。什么平仄格律，一概全無。當(dāng)然，寫的全是些思春的調(diào)門兒?？戳艘槐?，起了三身雞皮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兒：“至親至愛心肝肉肉郎君李靖斧正——賤妾李二娘百叩?！彼挥X得全身一陣麻，就如中了高壓電，他把這紙還給胖女人，說：“這順口溜是你家娘子編的？”
    “是呀！足足編了一夜哩。一邊想，一邊咬筆桿，啃壞了三桿筆。”
    李靖禁不住一笑。“好吧，這詩我看過了。告訴你家娘子，編得好，我改不動?！?br/>     “這紙背后還有字哪！”
    “我知道，無非是請我去，我今兒真是忙，改天一定去?！?br/>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壇陳釀老酒，請公子去開封！”
    李靖動搖起來，不，還是不能去。要在家里想逃命的計(jì)劃，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過他還是問了一聲：“陳釀是什么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時我也在。就那一壇酒，用了兩斗糯米，兩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選過，家制的曲，和飯一半對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這是鬼話。想騙我上鉤！我要是去了，計(jì)劃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還是酒重要？不過腮幫子發(fā)酸，口水直流，這滋味也真是難挨！十年陳釀也是難得，何況十五年！李靖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
    “今天確實(shí)不得閑。請告訴二娘，把酒再埋起來。不出十天，我準(zhǔn)去！”
    “我家娘子說了，你要是不去，她一個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這個女人真鬼，專揀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說：
    “這是無恥訛詐??！回去告訴她，天一黑我就去?！?br/>     胖女人走了以后，李靖看看天還早，又接著想第九號計(jì)劃。第八號計(jì)劃接第五個計(jì)劃第二個步驟，是逃跑途中遭擒后的再脫逃計(jì)劃。如果失敗，就執(zhí)行第九號：他與紅拂共入洞房后的第二天，在行房時忽然大吼一聲，咬破舌頭，閉氣裝死。這樣楊素當(dāng)然不信，一定會派人用燒紅的鐵條烙他的腳心，他就大叫一聲跳起來，兩眼翻白，直著腿跳，把在場的人嚇炸之后，就逃之夭夭。這是第一個步驟，逃出之后，精赤條條，黑更半夜，再怎么辦？
    李靖覺得嘴里流出水來，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腦子亂哄哄，好像有十五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酒，好酒。十年陳釀。……他氣壞了，大喝一聲：“你們他媽的閉嘴！”
    吼完之后，他又覺得無聊，于是悻悻地說：“李二娘，你這淫婦！我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勾引的！”可這也無濟(jì)于事。于是，他翻了翻壇子，找出幾根長了毛的咸菜，慢慢地嚼起來。
    天快黑時，李靖出門去。走出巷口，就發(fā)現(xiàn)身后跟上一個黑袍道人。那個人躲躲閃閃，不讓李靖看見他的臉。李靖冷笑一聲，不去看他，徑直走進(jìn)市場。
    此時日市已散，夜市未興，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販全用驚奇的眼光看著李靖，看得他身上直發(fā)毛，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自己這一身打扮叫人家看不順眼。
    他平時的穿著，是短衣勁裝：內(nèi)著黑色對襟緊身衣褲，足蹬薄底快靴，身披英雄大氅，披散著頭發(fā)，胸前戴一支花。那是標(biāo)準(zhǔn)的洛陽小流氓裝束?？赡巧硪路粭钏貨]收了。如今他穿著一身白色綢子的儒士大袍，頭戴儒者巾，足蹬厚底靴。前者相當(dāng)于運(yùn)動衣褲與練功鞋，后者相當(dāng)于今日的西裝革履。小販們看見這爺們，心里都想：這野獸！今天打扮成這個鬼樣子，不知要尋什么開心？
    李靖看到別人異樣的眼光，心里不禁一動。他想：過幾天，我就要和這些人永別了。也可能逃到深山里去，與野獸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禿鷲來啄我的尸首。他們會記住我嗎？他走到賣粥湯的劉公的攤上去，對他施了一禮，正要開口，卻見劉公不住地點(diǎn)頭哈腰，哆嗦著說：“爺爺！小老二才開張，沒有錢！請過一會兒再來收?！?br/>     “老伯，你怎么叫我爺爺？小子前一陣在市上混，實(shí)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鄉(xiāng)去了，特地來與老伯話別?！?br/>     “回鄉(xiāng)！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老二說夢話，爺爺不要見怪！”
    李靖長嘆一聲，離開他的攤子。他想這不過是些委瑣的小人，和他們費(fèi)嘴干什么。我李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有我的事業(yè)，我的聰明，我的志向！怎么也不至于到小攤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長嘯，也就是說，吹響了口哨。他就這么吹著一支雄赳赳的進(jìn)行曲，走進(jìn)酒坊街。
    酒坊街里華燈初上，所有臨街的門戶統(tǒng)統(tǒng)打開了。到處都搭上了白布涼棚，棚下擺著攤子，攤前放著供酒客坐的馬扎。還有招牌，黑筆在白布上寫著斗大的字：
    “張記美酒。十年陳釀，貨真價實(shí)，攙水?dāng)嘧咏^孫！”
    “劉記美酒。精心勾兌，加有黨參、當(dāng)歸、紅花等十種珍貴藥材，十全大補(bǔ)，活血壯陽，領(lǐng)導(dǎo)洛陽新潮流！”
    “孫記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嘗后買，備有便民容器……”
    “常記美酒。醉死不償命！”
    賣酒的娘子都坐在攤后，一個個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著半邊臉，有的伸著脖子，裝出十五歲小姑娘天真爛漫的樣子來。其實(shí)這些人多在二十五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都嫁過人，見識過男性生殖器。她們一見李靖，什么樣子也不裝了，一個個直著嗓子吼起來。
    “小李靖，心肝兒，上這兒來！”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過來讓妹妹我看看！”
    “諸位，俺李靖今天與人有約，改天一定光顧！”
    “你上哪兒去？李靖，你這殺干刀的，回來呀?。　?br/>     “這公狗，準(zhǔn)是上李二娘那個淫婦家去了！她今天沒擺攤?！?br/>     李靖走到李二娘門口，一拍門環(huán)門就開了，原來那門是虛掩的。李靖進(jìn)去，探頭看看巷口，只見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買酒。他把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上了三道閂，轉(zhuǎn)過身來，只見樓下的堂屋里擺著一張大八仙桌，四下點(diǎn)了十幾枝二斤多重的大紅蠟燭。廚房里刀勺亂響，一陣陣菜香飄進(jìn)來。只是那酒卻不見蹤影，也看不見李二娘。他吼起來：“李二娘，俺李靖來也！”只聽一陣樓梯響，李二娘從樓梯上飄飄然走下來。這女人本是全洛陽最漂亮的小寡婦，可她還心有不甘，一心要與洛陽橋頭拉客的野雞比個高低。她臉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唇涂得滴血一般，眉毛畫得如同戲臺上的花臉，下身穿石榴色拖地長裙，上身穿白色輕紗的金扣子長袖衫，梗著脖子裝一個洛神凌波的架勢?？墒且豢蠢罹妇脱b不住了，嘴里一連串地叫：“小肉肉，小心肝！你是為我打扮的嗎？”叫著叫著，就一頭俯沖下來，要投入李靖的懷抱。
    李靖見來勢兇猛，連忙閃開。李二娘險些撞上對面的墻，轉(zhuǎn)過頭來就要哭，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聲嗲氣地說：“相公！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么還來？”
    “誰說不喜歡？我是怕你砸著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這兒來，到底是圖酒呢，還是圖人？”
    “酒、人我都圖。賣酒的娘子里，我最喜歡你，酒地道，人也——說不上地道，不過是很漂亮的?！?br/>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還是笑，最后她還是笑了?！凹热蝗绱?，你來親親我！”
    “這可不成。有人看著呢！”
    李二娘回頭一看，廚房的門口伸出一顆肥頭，那胖女工圓睜雙眼就像一個色情狂的老頭看人家野合。她大喝一聲：“胖胖，把眼睛閉上！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閉上眼睛、偏著頭，做出一個等待的架式。李靖這一嘴勢在必行。他找來找去，好容易在脖子根上找了個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聲，渾身酥軟，抱著李靖的脖子說：
    “小親親，上樓去，你看看我的臥室擺設(shè)成什么樣子了！”
    又來了！李靖想，對這么個富強(qiáng)粉的饅頭怎么能……？非喝點(diǎn)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說：“先喝一點(diǎn)，不然沒精神！”
    “菜得呆一會才好。先上樓，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著了火！”
    “現(xiàn)在我怕干不來。你別哭！我告訴你，你一點(diǎn)不會打扮，打扮起來嚇?biāo)廊恕Ｄ氵@是打扮嗎？簡直是刷墻！”
    李二娘“哇”一聲哭起來。李靖也覺得這話大損。再說，想喝人家的酒，就該說好聽的。他今天有點(diǎn)失態(tài)，火氣太大，都是因?yàn)樾睦锏胗浿鴽]想完的第十個計(jì)劃。李二娘哭了一會兒，把臉從腋窩下露出一半來說：“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歡我了？”
    “哪能呢？我喜歡得緊！不過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別看我！我這袖子透明，遮不住。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說什么女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們倆好，要拆我的臺！哼，肥豬也想吃天鵝肉！我去洗臉，順便揍她一頓！”
    李靖坐在桌邊，就聽見廚房里搟面杖打在胖胖身上的悶響，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聽見嘩嘩水響。等來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毛。李二娘這才出來，她換上了短裙短衫，懷里抱著一個壇子，泥封上掛著綠毛。李靖一看見壇子的式樣不是時下的模樣，頓時口水直流。他從桌上搶過一把刀子就奔過去，嘴里大叫著：“小心！別打了。我來開。泥巴掉進(jìn)去不是玩的！孩他媽媽，拿大磁盆來！”
    李二娘拿著磁盆，如癡如醉。“什么時候我就真正成為你的孩子他媽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嗎？你能看得上我嗎？”
    “真心真心！快把盆給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極了！”
    “你說得對。我洗臉的第一盆水，就像面湯一樣。這么多粉搽在臉上，我也覺得沉呢，胖胖，把涼菜和大碗拿來！快、快、快！”
    酒倒出來，滿屋的香氣。李靖拼命咂鼻子吸了一大口氣，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對飲幾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腳踩上了凳子，手執(zhí)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氣昂昂。她的酒量在賣酒的娘子里排第一，連李靖也有喝不過的時候。李靖和她連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饞蟲壓了壓，就換成小杯，一點(diǎn)一點(diǎn)品起來。他贊一聲：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舌頭怎么長的？我來告訴你，做這陳釀要用一斗高粱，一斗黍，一斗玉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豆。大麥制的曲，按一半糧一半曲摻合發(fā)酵，制醅不用水，完全用酒，起碼要發(fā)酵三年，才能開榨下壇。這酒有錢也買不來。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來喝，把后墻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園一挖，就挖了出來?？梢娔撬拦硎菬o福消受這酒，只有你這心肝肉肉才配喝！”
    李靖皺起眉來：“說到你丈夫，你該稍微尊敬一點(diǎn)?！?br/>     李二娘喝了酒，小性子也上來了。她把脖子一梗喝問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樣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廢什么話?！?br/>     “我在想，我死以后，還不知你怎么說?！?br/>     “那你不用擔(dān)心，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一定自殺。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們上樓到床上喝去，一會兒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們的床頭上去?！?br/>     李靖抱著酒跟李二娘上了樓。這臥室果然大變樣，新床新帳不說，床頭放了一盞仿宮式燈，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風(fēng)后面，李靖把酒壇放在床頭小幾上，自己坐在床前一張豹皮上。天熱，酒力上升，他把身上的長袍脫了，散開內(nèi)衣襟。忽聽一聲：“你來看！”他一抬頭，幾乎傻了眼……
    胖胖端著一個大托盤，上樓時，樓上卻是一團(tuán)漆黑。只聽李靖說：
    “噓！你看樓梯口，那一對眼珠子閃亮，是只貓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別瞎說。那是胖胖！喂，你發(fā)什么傻！把菜端上桌來?！?br/>     “告娘子，這兒黑，我怕絆著了?！?br/>     “李靖，把燈罩掀開。你摸什么？”
    “我摸衣服。咱們這么躺著，夠肉麻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赤裸的樣兒。”
    李二娘刷地把燈挑亮，李靖慘叫一聲，臥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袄罹?，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說。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豬，一身肉！”
    “你是女的嗎？”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許你上樓來睡在我們床邊的豹皮上。現(xiàn)在你下樓去，把浴桶拿上來，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樓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開一看，凈是些獅子頭。香酥鴨之類的東西。她恨恨地說：“這個胖豬，真是趣味低下！這么肥膩，怎么吃？小心肝，你湊合吃一點(diǎn)，穿衣服干什么？上哪兒去？怎么也該陪我睡一會兒?！?br/>     “不成呀，親愛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點(diǎn)兒，我有話說?！?br/>     “就這么說吧！”
    “我還真不知怎么說。我以后有一段時間不能來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圓睜，柳眉倒豎，就等他下句話。
    “人家逼我結(jié)婚……”
    李二娘忙叫起來：“你這色鬼！什么狐貍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門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干不成。”
    “??！你把哪個小娼婦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態(tài)要嚴(yán)重得多。楊素要我做干女婿。這是送命的買賣，我要逃走……”
    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楊素的干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這公狗！滾！”
    “這么鬧，我怎么說哩？”
    “老娘不聽你放屁！”李二娘跳起來，把屋里的東西一通亂砸。李靖趁亂搶了衣服，又抱起那壇酒，逃到樓下，就著壇子一頓狂飲。這急酒灌下去，只覺得腦袋發(fā)了蒙。他放下壇子，聽見樓上叮當(dāng)聲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聽我說嗎？”
    “你滾蛋！”
    針線盒、首飾箱順著樓梯往下滾。李靖搖搖頭說：“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為了補(bǔ)償別離的痛苦，他把壇子湊到嘴邊又灌了一氣。然后走出門去。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兩氣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腳步就跟蹌起來。這李家秘傳的陳釀酒，后味無窮，李靖走到洛陽橋頭，再也走不動了，他一頭摔倒在明渠邊，打起呼嚕來。
    李靖醒來時，只看見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陽城，只剩下寥寥幾盞燈火——夜深了。他掙扎著走上橋去，只見那個黑袍道人正坐在橋欄桿上。這回看清了他的臉，就是那天在酒樓上幫助打架的那個老道，李靖湊過去說：“天黑了，道兄不回觀去嗎？”
    道士瞪著眼看他，就像是個聾子。冷不防車靖打出一個酒嗝，奇臭無比。道士急忙轉(zhuǎn)過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著他的背影，手扶劍鞘，只捏得手指節(jié)發(fā)白，咬得牙齒咯咯響，他恨不得沖上去，一劍刺入李靖的后心。游俠劍士性如烈火，怎吃得這種羞辱！可是，他不敢殺他。大尉不許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后，好像一個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團(tuán)的小屋子，只覺得這兒隱隱有呼吸之聲，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轟鳴如雷，什么也聽不清。他磕磕絆絆摸到缸邊，把腦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時，一股冰涼的水流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李靖強(qiáng)忍著沒叫出來，屏息再聽，桌邊果然有一個人在喘氣，細(xì)而不勻。不用問，準(zhǔn)是那個賣酒的少婦來搗亂。
    也可能是張四娘。這娘們賣弄風(fēng)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裝神弄鬼嚇唬人，先后嚇?biāo)懒藘蓚€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干休，非折騰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糾纏。于是他慘叫一聲：“有鬼！”就奔出門，只聽“嘣”地一聲和門外一個人碰了頭。那個人“哇”地一聲叫出聲來，一縱跳上對面的房不見了。
    李靖也嚇了個半死，好半天才想起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氣，覺得不能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后面陰魂不散，所以還是要進(jìn)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陣酸楚：天呀！閃得我有家難回！我還要把第十個計(jì)劃想好。所以還是要好好地勸這臭娘們走開。他又走進(jìn)門去，裝出一個可憐腔：
    “四娘，你嚇著我了，你滿意了吧？請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兒?！?br/>     那女人喉嚨里咯咯響，好像嗆了水。李靖說：“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學(xué)著嚇我！不瞞你說，我和李二娘剛瘋過。你得讓我緩一緩！”
    咯咯聲更響了，好像母雞試著打鳴。李靖摸出火石，墊上火絨，一火鐮敲去，卻正中自己的指頭?；鹗w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墻。他到窗戶上去摸備用火石，那桌邊的人卻摸出火種，吹出了火焰。這是個道童，一張俏臉，怎么這么面熟呢？不對，還是個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氣。再仔細(xì)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聲，往后便倒。
    讀者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紅拂。此人在風(fēng)塵三俠中名列第二，據(jù)杜光庭《虬髯客傳》所載，紅拂姓張。杜氏云及，李靖與紅拂初會時，李靖問紅拂，“問其姓，曰：‘張?！瘑柶洳僦危唬骸铋L?！^其肌膚儀狀言詞氣語，真天人?！贝硕挝淖?，皆社氏之撰。據(jù)本人考證，紅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問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紅拂年幼之時，家貧不能養(yǎng)，乃舍于尼庵。長到十七歲，尚未受刺度，美發(fā)垂肩，光艷照人，不愿意削發(fā)為尼，就跑到洛陽市上自賣自身，得錢十余萬，都給了撫養(yǎng)她的老尼姑。會李靖那年，紅拂十九歲，美若天人，舉世無匹。楊素養(yǎng)著干女兒是為了殺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見識不凡，遂于風(fēng)塵之中，一眼識出李靖李藥師乃蓋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楊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進(jìn)無出。楊老頭要我殺了這個漢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來等。李靖一見紅拂，就罵起來：“不是說還有三日之期嗎？你怎么現(xiàn)在就來了？”
    “郎君休得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險！郎君如欲逃時，奴便為前驅(qū)，拼一死殺條血路給郎君走！郎君不走時，卻又快活，在這空鳥草房里還有三日可過。過得這三日，奴便自殺給郎君看！那時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馬虎眼。你快滾！回去告訴楊素，別使這美人計(jì)手段！”紅拂痛哭起來：“郎薄幸！奴冒死奔了來，又說奴是美人計(jì)，也罷，奴死給你看！”
    這娘們解下束腰的絲條條，跳上桌子就要懸梁自盡。李靖看她沒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來。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倆一塊跑就是了。哎呀，帶著你，怎么個跑法？你有主意嗎？”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親個嘴吧。我有一個絕好的計(jì)劃，你一定要對我好一點(diǎn)我才說。是這么著。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后到五更時，城門就開了，天還不亮。我沖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機(jī)跑掉。那老道在楊府三十六名劍客中排在倒數(shù)第一，沒什么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夠你走的了?！?br/>     “胡扯淡！這是最笨的主意，你長了腦子沒有？”
    “奴家無腦時，郎君須是有的。郎卻說出那錦囊妙計(jì)來，奴家洗耳恭聽！”
    “你這人怎么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現(xiàn)在的形勢是，你這一來，把我的頭兩個計(jì)劃統(tǒng)統(tǒng)破壞。只能執(zhí)行第三號計(jì)劃了。現(xiàn)在太早，上床去歇會兒。”
    “奴……奴便樂殺了??！奴與那知情郎攜手入羅帳，郎為奴寬衣解帶！”
    “別胡扯。不是時候，坐著歇一會?！?br/>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郎君……怎么說來的？老李，你抱抱我?！眱蓚€人坐在床上，只聽床嘎嘎地響。李靖忍了一會兒，禁不住罵起來。
    “你是不是屁股長毛了？這么悠來悠去！床要叫你搞散了！”
    “奴屁股上沒長毛。心里倒好像長了毛。郎君再不理奴時，奴便對不起了！”
    “噓！你把我頭都弄暈了！你這蕩婦，真是我的災(zāi)星！我實(shí)在無法忍受，要提前行動了?！?br/>     李靖從床下拖出一口箱子。打開以后，屋里充滿了幽暗的藍(lán)光。紅拂好奇地走過去看，只見箱子里有一罐油膏，蓋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長的藍(lán)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頭發(fā)，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臉。
    紅拂尖叫起來：“燙殺奴家也！”
    “放狗屁！這東西是涼的！”李靖把紅拂的頭發(fā)揪散，又給她穿上一副長袍，這袍子長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紅拂哧哧地笑起來。
    “郎做什么？”
    說話之間，李靖已經(jīng)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齒地說：“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會點(diǎn)把式？”
    “豈止會一點(diǎn)！奴雖無攪海翻天之能，五七條蠢漢卻近不得身！郎，到那危難之時，你看本事么！”
    “別吹牛！眼前就要用著你的本事。出了門，咱們做一個聯(lián)合魚躍前滾翻，然后站起來你就大聲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們就要上閻老五處會齊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頭點(diǎn)得搗蒜也似……”
    “廢話！我看不見。你開門閘，大聲一點(diǎn)！”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聽見巷里有動靜，就跑進(jìn)來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門開了，里面滾出一個妖怪。那東西滿臉?biāo){火，見風(fēng)就長到一丈多高，直著腿跳過來。王道士嚇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發(fā)出一聲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嚇得一蹦一丈多高，腦袋碰在屋檐上，當(dāng)場暈了過去。
    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個滾，一分兩半，紅拂和李靖從里面鉆出來拔腿就跑。李靖拿著長袍，一邊跑一邊撕，讓紅拂拿去擦臉。跑著跑著，紅拂站住不跑了?！袄纱擞?jì)雖妙，也有見不到處?！?br/>     “什么？”
    “此計(jì)五更行之則大妙，此時城門未開，吾卻投哪里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來吧！”
    洛陽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這邊的地勢利于攻城，戰(zhàn)亂的年代人家老想從這里攻進(jìn)來。城防吃緊時，守城的就扒這邊的房子救急，把磚頭木料當(dāng)滾木檑石用，結(jié)果這兒就荒了。太平了幾十年，這兒荒涼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斷壁殘?jiān)?，荒草有一人多高。李靖早就把這地方記在心里。他帶著紅拂膛進(jìn)荒草，在幾十年沒人走過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幾只下夜班的狐貍。它們見了人就溜走了。再拐進(jìn)一個院子，從后墻塌倒的缺口處跳過去，就到了一座破廟里。這廟沒了半邊房頂。摸著黑走進(jìn)屋子，膛（同上）著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個大呵欠說：“困了，現(xiàn)在睡覺！”
    他倒在草堆上，馬上就睡著了，不過總睡不踏實(shí)。他背后的草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鬧耗子。過了一會，有一股氣息來吹他的腦勺。又過了一會，紅拂又來親他的脖子，吧嘰吧嘰好像在吃糖葫蘆。然后一只胳膊就樓上來。
    李靖忽然爬起來，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霧。他回來時身上裹了好多霧氣。李靖瞪起眼，開口就罵：“你這賤人！要干什么？”
    “我沒想干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過訓(xùn)練，什么都懂！”
    “你這淫婦！這么說你是過來人了？”
    “非然也。奴只觀摩過幾次，是教學(xué)示范。郎，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時，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曉事的！”
    “呸，才說了幾句人活，又變回去了。我要睡覺。”
    他滾倒在草堆上就要接著睡，誰知紅拂又來做小動作。他氣壞了，翻身爬起來大吼一聲：“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時，也強(qiáng)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無可奈何。“紅拂，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話文收了去。我聽了直起雞皮疙瘩！”
    “郎休如此說。奴也非樂意咬文嚼字。怎奈見了郎，奴這能言會道，百伶百俐的一張櫻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鉤釣魚腮，急出鳥來也說不得一句白話，只得找些村話鳥說。奴那一顆七竅玲瓏心，見了郎時也變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郎君，可憐見奴是一個女兒家，縱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頭拋頭露面。終日里只見過一個男人，卻是個銀樣蠟槍頭，算不得數(shù)的。不爭卻到了郎這般一個大漢面前；郎又虎背熊腰，最是性感不過，奴怎不結(jié)巴！怎不發(fā)暈！奴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郎君若是可憐奴家，早早把這清白的女孩兒身子拿去，奴就好過也，那語言障礙癥也多敢是好了?！?br/>     李靖皺起眉來：“現(xiàn)在提心吊膽，哪有心情？等跑到安全地方再說?！?br/>     紅拂長嘆一聲：“郎，不是奴說那泄氣話，你縱有上天入地的神通也走不脫！奴見多少少年俊杰，入了太尉的眼，卻無一個走了的。吾等躺在這鳥草房里，雖是藏得好，也只爭一個早晚。郎不聞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時先落幾日快活！似這等日后捉了去，卻落一個糟鼻子不吃酒，枉擔(dān)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說：“我偏不信這個邪！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br/>     紅拂哭了?！袄砂雅醋龊蔚葮尤耍〖揠u隨雞，嫁狗隨狗，奴是個有志氣的！郎若信不過時，便把奴一刀殺了！”
    “好好，你有志氣。跑得了跑不了，走著瞧。我在這兒存了一些糧食，可沒想到要兩個人吃，所以得省著用。早上我去那邊園里偷幾個蘿卜當(dāng)早飯，你別嫌難吃?！?br/>     “郎的蘿卜，卻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搖搖頭，就到外邊去拔蘿卜了。
    和李靖鬧翻以后，李二娘坐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樓來問候，勸她吃了一點(diǎn)茶湯，她又嘔了出來。她使勁掐自己的肉，把腿上、肚子上掐得傷斑點(diǎn)點(diǎn)。以前李靖不上她這兒來，她就這么整治自己。等他來了以后，讓他看看這些傷，嚇?biāo)惶?。正在掐得上勁，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會來了，就倒在床上昏了過去。胖胖給她掐人中，拔火罐，足足整了半宿。到天快亮?xí)r，李二娘終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連串的哈欠，忽然想到這一天都沒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園子，走時連門都沒關(guān)。
    李二娘只睡了一會兒就醒過來，她覺得自己腦子變得特別清楚，精神變得特別振作，性格變得特別堅(jiān)強(qiáng)。她爬起來披上一件短衣對鏡梳妝?？磥砜慈ィl(fā)現(xiàn)自己還是應(yīng)該抹一點(diǎn)兒粉，因?yàn)槠綍r喝酒太多，她臉色有點(diǎn)發(fā)黃。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覺得自己蠻不錯，就憑這個小模樣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貓抓過一樣難受。不過她沒法怨恨李靖。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賣酒的小寡婦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日后飛黃騰達(dá)不成問題，若是娶了她，日后搬到酒坊來，天天縱欲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變，腹水倒像懷了六個月身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從別處撈回來，她要做一個人人羨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個榜樣。洛陽北城有一個大院子，富麗堂皇，與皇宮比，只差在沒用琉璃瓦。門前一邊一個大牌坊，左邊題“今世漂母”“萬世師表”，右邊題“女中丈夫”“不讓須眉”。中央是并肩的兩座門，左邊大門樓上好像在辦書法展覽，掛了有二十多塊匾，題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員。這里是主人錢氏所居。右邊沒有門樓，是個灰磚砌的大月亮門，門上鑲斗大的三個字“勸學(xué)館”，這兒是主人錢氏所辦。走進(jìn)這勸學(xué)館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著一篇記，作者是一名三品級的高級干部。據(jù)作者說錢氏少年喪夫無子，守節(jié)二十余年。慘淡經(jīng)營先夫之產(chǎn)業(yè)，平買平賣，童叟無欺，終成巨富。然而錢氏家藏萬貫，卻粗衣淡食，資助學(xué)子，修此勸學(xué)館，供天下貧苦士人入內(nèi)讀書——二十年來成就數(shù)百人，功德無量。作者感錢氏之高風(fēng)亮節(jié)，于勸學(xué)館重修之時，成此記以志其事云云。其實(shí)事實(shí)卻大有出入。這錢氏卻不姓錢，也不曾少年喪夫，她不折不扣是個婊子。
    她是婊子也好，節(jié)婦也罷，總之是個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點(diǎn)也不比她差。我也應(yīng)該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這么一點(diǎn)兒狠勁兒。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來。不出十年，我也要和這錢寡婦一樣的發(fā)達(dá)！
    這錢寡婦的身世與李二娘當(dāng)前的處境也有一點(diǎn)兒像。二十五年前，錢寡婦是一名雛歧，從山西到洛陽華清樓客串，花名叫玉芙蓉。玉芙蓉那時生得一表人材。在上黨一帶頗有艷名。老鴇帶著她到洛陽來，打算賺大錢。怎知這京都地面，光憑臉子漂亮、床上功夫高超硬是不成。玉芙蓉講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話，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調(diào)來聽的人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在洛陽半年，一點(diǎn)也紅不起來，全仗著幾個山西客人捧場。她又戀上一個姓錢的小白臉兒，把別的客人統(tǒng)統(tǒng)冷落了不算，自己還倒貼，把金首飾換成了鍍金的銅棍兒。老鴇發(fā)覺把她吊起來打，她還嘴硬到底。末了兒姓錢的家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子弟不讀書天天嫖妓，把他也狠揍一頓關(guān)起來。這姓錢的偷跑出來，和玉芙蓉會最后一面，兩個人抱頭痛哭。玉芙蓉提議，兩人一起逃跑，姓錢的又不同意。又提議兩人一起上吊，姓錢的又不同意。原來他要和玉芙蓉分手，那玉芙蓉只得讓他走了，自己一個人繼續(xù)哭。正哭到準(zhǔn)備抹脖子的節(jié)骨眼兒上，冷不丁來了一個人，是同班中最紅的姐妹。她嫌玉芙蓉哭天搶地打攪了自己睡覺，就來把她挖苦一頓，指出以下三點(diǎn)。第一，山藥蛋（這就是她們給玉芙蓉起的諢名）與她那姘頭勻?qū)偾懈獾墓鲀海拥舻呢?。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請從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講社會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請她及早回山西。像她這路土貨也到洛陽來賣，就叫做不知寒磣。
    聽了這位紅極一時的名妓談的三點(diǎn)意見，玉芙蓉當(dāng)下摔夜壺，打馬桶，發(fā)下誓言，說是不出十年，要你這婊子不及我山藥蛋腳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鴇搬出去另賃房子住，打發(fā)人滿城貼招貼，上書：“山西山藥蛋來洛持壺賣笑，不講虛套，直來直去；晝夜服務(wù)，隨叫隨到；經(jīng)濟(jì)實(shí)惠，十八般武藝無條件奉獻(xiàn)；童叟無欺，百分之一百無保留表演。夜資白銀五錢，特殊服務(wù)另議，小費(fèi)隨意。熟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價優(yōu)待。”這一貼她的營業(yè)額就直線上升，門前排隊(duì)，一天只睡三個小時。不出三年，攢了錢贖了身，轉(zhuǎn)向經(jīng)營醬坊。三五年之內(nèi)全城的醬坊都成了她的聯(lián)號，并且打入絲綢、藥材各業(yè)，發(fā)了個不能再發(fā)。這時去打聽那位錢郎，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結(jié)核死掉了。這山藥蛋卻是不同凡響，穿了孝去拜見錢家的家長，自愿出三千兩白銀為嫁妝，嫁給姓錢的死人，為他守一世的節(jié)。那時錢家正窮得喝粥，聽說有此美事，感激得哭都哭不出，社會上也傳為美談。殊不知那山藥蛋已經(jīng)養(yǎng)了十幾個小白臉，守的什么屁節(jié)？三千兩白銀買個社會地位，成了士人的遺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門羅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銀錢資助士人讀書，遇上出身高貴、家境寒微的士族子弟，她還肯出幾萬兩白銀為他們活動官職。惟一的條件是誰要得她的資助，就要拜她為干姐姐。到現(xiàn)在那錢寡婦年過四旬，由于保養(yǎng)得好，還如二十許人。她天天用驢奶洗澡，早上起來慢跑三千米，練太極氣功八段錦，嚴(yán)格控制飲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藥蛋時又漂亮了許多。她門下有干弟弟三百，勸學(xué)館中鴻學(xué)巨儒無數(shù)。每年出一篇理論文章，或考證周公之禮，或評點(diǎn)諸子之非，闡發(fā)儒學(xué)，廢黜百家。每一發(fā)表，士林競相傳抄，登時洛陽紙貴。又有那勸學(xué)館文摘，每年三輯，勸學(xué)館詩抄，每年五輯，端的是字字珠璣，萬口傳誦。那些飽學(xué)之士除著文立說，還常常開庭講學(xué)，時不常的還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熱鬧非常。錢寡婦包下全體費(fèi)用，只換得那些人開講之前說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開講，光大孔孟，榮耀斯文，全仗錢氏賢淑主婦之資助——這就夠了。
    錢氏在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有沃野千頃，園林會館百余處。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鎮(zhèn)，全有錢記商號。她又有錢又有勢——那些干弟弟個個權(quán)重一時。錢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隊(duì)駱駝幾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東到扶桑，西至英倫，南到爪哇，北至羅剎，到處開有分號。開著那么大的跨國公司，她倒沒忘本，至今還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員三品以上，或文有詩名，武有俠名之士，甚至綠林大盜只要年不過六旬，身體健康無口臭狐臭等，都夠得上嫖她的資格，不過要提前半年預(yù)約登記，她就靠這一手拉關(guān)系。
    想起這錢寡婦，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藥蛋！老娘比你差在哪里？你不過是靠身子做本錢起家，老娘卻有祖?zhèn)鞯脑炀平^技。酒色財(cái)氣，我比你還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沒發(fā)達(dá)，非不能也，是未發(fā)憤耳！老娘今天也發(fā)一個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門去，要你倒趿著鞋奔出來迎我！”
    定下這宏偉目標(biāo)，李二娘又開始考慮眼前的步驟。這第一步就是要操舊業(yè)造酒。說也稀奇，這條酒坊街原來開有十幾家酒坊，現(xiàn)在沒有一家還在造酒。像李二娘這樣的，賣的是祖上的存酒，還搭著賣些村酒，別人就更加不如。全靠買進(jìn)村釀劣酒，加入香料調(diào)味，然后就當(dāng)老酒賣。其實(shí)這條街盡頭有一眼甜水井，水質(zhì)最宜釀酒，地下土質(zhì)又好，簡直是釀酒的寶地。這些酒坊關(guān)門，只有一個原因：這兒的風(fēng)水有一點(diǎn)問題，男人到了這兒就活不長，不僅如此，連男孩都長不成個。陰陽先生說，這片地方陰盛陽衰，故此男人活不長。不過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癮，酗酒過度傷及肝臟。男人都死絕之后，酒坊就到外邊去請工。誰知洛陽又來了一位再道學(xué)不過的地方官，禁止寡婦雇男工，說是有傷風(fēng)化。這一來酒坊只好關(guān)張，因?yàn)橛泻枚嘀鼗钆烁刹粊怼＿@一重障礙對李二娘不存在，簡直就是活該她發(fā)財(cái)。她有一張頂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這人簡直是一頭大象，體重三百余斤，有四條壯漢的食量，十條壯漢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實(shí)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來迷上了李靖，把這事擱下了。這女人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忠心耿耿，對李二娘無限熱愛，無限崇拜。惟一的毛病就是有時發(fā)呆，嘴里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這個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搟面杖在她后背一頓亂擂，她馬上就容光煥發(fā)地奔去干活兒！
    李二娘正在盤算，就聽樓下一聲巨響，有人推門而入。這是胖胖。聽那聲響，她出去時就沒關(guān)門。那胖女人猛沖上樓，把整個小樓都帶得搖搖晃晃。只見她披頭散發(fā)，渾身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樁！”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這么一個樣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環(huán)睜，柳眉倒豎，大喝一聲道：
    “胖豬！你跑到哪兒去了？”
    “報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園！”，
    “收拾菜園有什么要緊？我正有大事要辦。我們要收拾酒坊，開業(yè)造酒?！?br/>     那胖胖一聽，立刻歡呼雀躍：“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們早該如此！”
    這一跳不要緊，幾乎把樓跺塌。李二娘大喝一聲：“不準(zhǔn)跳！我已經(jīng)籌劃了，我們不僅要造酒，還要大發(fā)展。要發(fā)財(cái)致富，就要紀(jì)律嚴(yán)明。我對你要嚴(yán)格要求，賞罰分明。你這賤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過犯，還不跪下領(lǐng)罰？”
    胖胖跪下來，笑嘻嘻地說：“娘子且說胖胖的過犯……”
    “第一，你這賤人早上出去沒關(guān)門！第二，在樓上又蹦又跳，險些把樓跺塌。第三，你這一身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賣柴的阿三在陰溝里快活，敗壞了我的門風(fēng)！”
    說到門風(fēng)，胖胖禁不住嗤笑一聲。李二娘紅了紅臉說：“我們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講究工藝衛(wèi)生！你自己說，這本帳怎么了結(jié)？”
    “任憑娘子打多少?！?br/>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來！”
    “報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腫了不能干活。打屁股吧！”
    “這胖豬！還有點(diǎn)忠心。也罷，減你十下。去把大號搟面杖拿上來！”
    “娘子！咱們不是要干大事業(yè)嗎？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軟。別說我是一個女工，就是您的親爹親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這樣才能紀(jì)律嚴(yán)明，無往不勝。就像我，不關(guān)門，晃動樓房，不講衛(wèi)生，哪一樣不該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還減去十下，這樣準(zhǔn)把我慣壞。”
    “閉嘴！還用你教訓(xùn)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搟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搟面杖上樓，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語，到了樓上把面棍遞給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兒發(fā)呆。李二娘大喝一聲：“愣著干什么？脫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兩丈多寬幅布，打破了誰做得起？”
    “哎，哎，我剛才要說什么來著？”
    “少廢話！脫！”
    胖胖就脫上衣，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李二娘氣壞了。“你干什么？脫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惡心我呀？”
    胖胖卻似沒聽見，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脫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聲：“哇！想起來了。娘子，我去收拾園子，你猜我碰上誰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亂嗎？”
    “不敢不敢。娘子，你別吵！你這一插嘴，我腦子都亂了，我回來時，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大家都在說李靖怎么怎么樣?！?br/>     不提李靖猶可，一提這個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難受。她怪叫一聲撲過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繩把她四馬攢蹄捆了起來。胖胖一見李二娘動了真怒，嚇得魂不附體，像殺豬一樣尖叫起來。李二娘找了兩只襪子塞到嘴里，拎著耳朵把她翻過身來，雙手齊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亂擰，直擰到自家虎口酸痛，還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過去，掄起搟面杖沒點(diǎn)兒地亂打，直打到手都舉不起來，氣也喘不過來，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氣。喘了一會兒，她的火氣消了一些，心里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這么兇毆胖胖實(shí)在是沒臉。被李靖甩了就不準(zhǔn)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這就叫掩耳盜鈴。再說，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經(jīng)不起這么打，更何況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愛她，為什么要打人家？這是欺軟怕硬，拿人家當(dāng)出氣筒。她連忙撲過去把襪子從胖胖嘴里掏出來，摟住那顆肥頭痛哭起來。
    “胖胖，我是壞女人，我打疼你了嗎？我給你揉揉?！?br/>     這一揉不要緊，胖胖就哼起來，好像大象打呼嚕一般。她樂不可支地流了眼淚。可是李二娘還以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Rx房、肚子、大腿到處是青紫色的斑傷，就如一身迷彩偽裝服。李二娘干嚎一聲：
    “胖胖，我剛才發(fā)了神經(jīng)病，你可不要記恨！要過意不去呆會你打我一頓，不過千萬別打我臉?！?br/>     那胖胖說：“娘子哪里話！胖胖這一身肉，隨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會學(xué)壞，不過你先松開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開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樓了。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隨你便吧。不，你歇著。我一會就來弄！”
    李二娘想下樓去做飯，可是雙臂直抽筋，實(shí)在是做不動。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氣，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她卻沒看見，胖胖在廚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殺了！過幾天還得想法挨這么一頓。對了，還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沖上樓去，向李二娘報告說：“娘子，今早上聽說李靖逃跑了，還拐走了楊府一個侍妾，叫什么紅佛爺，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臉采?！斑@公狗！當(dāng)真干得出！”
    “現(xiàn)在城門上都加了崗，入城不禁，出城的嚴(yán)加檢查?！?br/>     “這是瞎耽誤工夫。那小子精得厲害，這會兒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實(shí)不對，剛才我去收拾菜園，碰上他了。這廝躲在城南破廟里。還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歡喜，這家伙沒飯吃，跑到咱們園子偷蘿卜。不出十天，準(zhǔn)把他餓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氣呀！”
    李二娘沉思起來，過了好半天才說：“胖胖，去買一條大鯉魚，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陽樓買二斤銀絲卷兒。一會兒我來收拾?！?br/>     “娘子，你要給他送飯？咱們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該由那紅佛爺管！”
    李二娘長嘆一聲?！芭峙?，咱們女人愛過一個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餓呢？掰是掰了，這最后一頓飯我還是要管，盡了這份心，我就隨他死去。這個紅佛爺也不知是什么東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餓，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幫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給李靖送飯。她一點(diǎn)也不知道自己背后跟上了一個道人，只顧往前走。走進(jìn)那個破廟，屋里卻是沒人，不過柴草堆上有兩個人睡過的痕跡。她扯開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兒去了！”
    有人在她身后說：“我沒躲呀！”她回頭一看，李靖正從門后走出來。她失口叫：“你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張手來接，誰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腳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開說：“賤種！你放尊重一點(diǎn)！我和你掰了，不準(zhǔn)你摟我！動手動腳就是調(diào)戲婦女！”
    李靖把手縮回去，微笑著說：“不摟就不摟，雞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搗亂。我可不是貪多嚼不爛的人。你怎么找了來？”
    “早上胖胖來收拾園子，看見你了！”
    “這胖豬這么大的目標(biāo)，我怎么沒看見？”
    “誰是胖豬？你小子嘴干凈點(diǎn)兒！胖胖是我的姐們兒。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來了?！崩罹刚f：“呀！我早上聞見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來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