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白蘋。
蘇斂安看著顧景睡下,替他掖了掖被子,走到外間挑燈磨墨給顧旻寫了封信。
李夫子跟顧景臨時編造的謊言并不十分精妙,他們?nèi)粽媸巧耍乐罘蜃拥拿麣猓瑹o論如何都不應(yīng)不知道。不過是事發(fā)突然趁著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生生截胡而已,等回去一匯報一思量,破綻自然就展露出來。
沒人肯擔(dān)下這么大的紕漏,定是要向顧旻匯報后再做決斷。與其到時候讓顧旻帶著兵馬上山搜人,不如現(xiàn)在他先表明了態(tài)度。
只是這樣一來,顧旻怕是就能猜出是顧景在這里了。
蘇斂安對顧景的維護南夏皆知,能讓他不顧大局還要保下的人自然不會是什么無名之輩。他一生未娶,親族離散,剩下那些也是恨他入骨,誰會來投奔他?
倘若顧旻真得不賣自己這個面子,執(zhí)意要拿人。
蘇斂安嘆息一聲,將信封好。
后山皇陵里葬的那個人曾經(jīng)留下過一個密室,緊鄰陵寢,原本是以防先帝對蘇斂安發(fā)難給他留的一條后路。蘇斂安雖從未用到過,卻也不曾短了里邊的事物。
只是地底陰寒,還有和陵寢里的那么近…
顧景本就身子不好,又奔波折磨耗空了好容易養(yǎng)下來的那些底子。還未病倒不過是強撐著一口氣,松不下罷了。要是藏在那里,終究會對身子有影響。
他自己倒是全然不知,還覺得自己精神頭這般好,想必是沒有大礙。
怎知道在旁人看來,他儼然是強弩之末,誰知那口松不下的氣什么時候會徹底爆發(fā)出來?徹底摧垮他這個本來搖搖欲墜的人。
蘇斂安喚來小童,讓他把信寄出去。
心結(jié)難解,心中郁結(jié),縱是用上好的名貴藥材將養(yǎng)也難有起色。更何況這個山中的書院能有什么珍奇藥材?
蘇斂安穿上外衫裹好披風(fēng),拄著拐杖慢慢走去后山。
他已經(jīng)快要到了百歲之關(guān)了,平日再如何注意,也敵不過歲月侵蝕,也很久沒去后山看望當(dāng)年和他意氣風(fēng)發(fā)攻打天下的人了。往日種種排兵布陣尚歷歷在目,一炷香燃盡之后,一人早已如土不知世間疾苦,一人還拖著蒼老腐朽的軀體茍延殘喘。
明明那樣恣意揮灑的日子還在昨日,如今卻是物不是人更非。
一陣寒風(fēng)吹過,蘇斂安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
這條路他走了太多遍,每塊青石板都刻在他腦中。
蘇斂安一步一步,拖著行將就木的身體,終于來到了埋葬了他的君王的地方。
帝陵巍峨,以白蘋為土堆,刻青石成墓碑。墓碑前是能工巧匠借地勢雕出的石桌石凳,上系著柔軟獸皮以隔寒涼。
蘇斂安坐在石椅上,凝視著書寫了顧棱平生的青石。
“我好久沒來看你了。”疲老的聲音突兀想起,驚動了夜間出行的動物,“年歲大了,身子骨不好,想必你是能理解的。誰死前不是這么一番光景?以前我提身后事時你總會打斷,說不吉利,可我都這么老了,早該走了。平平順順地走,而不是偷活在這世上,看著那群人折騰。”
“你看,你走的這么早,也省心。不像我,還給孩子們操心。當(dāng)年不娶親生子就是不愿背負兒女債,誰成想還得替你看顧。”蘇斂安讓風(fēng)吹的咳了兩下,“顧景是個好孩子,你是沒見到。我知道他心里苦,可我也沒法子,我看著他想看到你一樣。那么多孩子,我就看見他,就能想起你。”
其實顧景同他這位素未平生的祖父性子長相哪有什么相似之處?顧景的父皇就隨娘多些,顧景又隨娘多些,眉眼間能隱隱瞧出父親的模樣,硬說同祖父有什么相像,可就是為難人了。
顧景性子內(nèi)斂,跟少年意氣熱血沖動扯不上半分關(guān)系。凡事都在心里有個算計,更與那藏不住話的人迥異。
“這般兵荒馬亂的情形你也看見了,”蘇斂安苦笑幾下,“你也莫再地底訓(xùn)斥你那兒子,說到底,當(dāng)年的事還是咱倆錯的多。你們本就關(guān)系不睦,再分辨只怕關(guān)系更加疏分。若是我當(dāng)年真的認(rèn)真去勸,也不至寒了孩子的心。他恨他怨,說到底也是咱們的錯。即便他同眼下的事有難以推脫的責(zé)任,你也收收那火爆脾氣。”
蘇斂安承認(rèn)那個繼承大統(tǒng)的孩子錯處甚多,忤逆父皇屠戮手足,當(dāng)年才繼位的先帝比臨終前更瘋上幾分。故而就算是他建功立業(yè)為南夏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顧棱謹(jǐn)慎著不曾提過立他為儲君。
先帝不是長子,雖是嫡子前頭也兩個哥哥。顧棱久久不提立儲之事,為免有人心神活泛。
最后整整十個皇子,只活下了先帝和他最疼愛的幼弟。
爭了的自是了斷干凈,沒爭的也沒逃過頸上一刀。登基之初血流成河,皇親宗族功臣勛貴的人頭紛紛落地,整個落華血染一般。
蘇斂安那時已經(jīng)在白蘋安家落戶,先帝放他一條性命,卻沒放過他余下的人生。
他沒來白蘋,只是讓人給他寄了一個名單。
名單上寫滿了戰(zhàn)死的人名,有的士兵實在是籍籍無名,便用一條橫線來代替。
觸目驚心。
蘇斂安仿佛看見那被人算計沒能救下自己知己一命的青年沖到面前,質(zhì)問他當(dāng)初的初心為何。
“自然是為了一方百姓和樂,避免無辜的人枉死。”正值盛年的蘇斂安端眉正面,“世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和樂?蘇斂安,你說的好大道理。”青年怒氣沖沖的臉扭曲,生生擠出一個笑容,“是,父王一統(tǒng)南夏,你就幫他。蘇斂安,我記得你祖上是西華人吧?怎么幫著外人對付家里人呢?”
“先賢不拘于一國,為天下百姓謀福祉。臣欲效仿先賢,自然不能只將目光困在一國之地。南夏自成一體,百余年前亦是一個獨立國家。東辰西華皆不曾將南夏人當(dāng)成本國人來看,自然是獨自立國的好。”蘇斂安抬起眼,無奈地說,“世子,臣知道您傷心。但是這是為了……”
“我呸!”青年登時急了眼,“我同他打了十年對了十年,我如何不知他是什么樣的人?蘇斂安,他可有擅殺南夏百姓一人?他可有擅殺俘虜一人?他所作所為皆合正道,他是徹徹底底的正人君子!”
“先前我落于他手,他本可一殺了之。可他沒有,他待我如座上賓,頂著使臣的問責(zé)維護我。”青年聲音越發(fā)輕柔,“你知他同我說什么?他說他改變不了南夏人在西華人眼里的地位,所以他不殺我。現(xiàn)在朝中已經(jīng)有了議和的聲音,想必最后定會同意將南夏割出。畢竟此地經(jīng)年起義難以治理,朝廷也為此頭疼。”
“他同我說再等等,這期間減少沖突避免百姓流血傷亡。等旨意到了,他自會帶兵回去。”青年的眼圈發(fā)紅,“他說等將來兩國建了邦交,他自會尋個差事來南夏。這十年爭斗從未停息,我們還未好好喝過一次酒。”
“最后他就等來了你們!”
“他救我一命,你們便用我的名頭將他誆來圍殺。”青年渾身發(fā)抖,生生掰碎一塊桌角,“他滿心歡喜來赴宴,最后等來了一陣箭雨。那般光風(fēng)霽月的人,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你們還想瞞我,若不是十弟哭著來尋我,我還不知道你們做了這等齷齪的事。”
“蘇斂安,”青年逼近,一雙眼亮得驚人,“這就是你的先賢干出的事?說什么為了天下百姓,蘇斂安,你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為了青史留名!”
窗外忽然狂風(fēng)大作,閃電過后,雷霆震耳欲聾。傾盆大雨澆了滿地的泥漿,庭院中芭蕉葉作響。
青年像是被雷聲劈回了神智,他后退幾步,再開口聲音已經(jīng)鎮(zhèn)定如初:
“你,父王,偷了我印信的妻子,瞞著我的屬下,冷眼旁觀的眾人。”
“我不會放過,我誰都不會放過。”
往事不必再提,現(xiàn)在除了一個蘇斂安,剩下的人都已作古。只留下當(dāng)年那堆爛攤子,引發(fā)的無窮后患。
誰對誰錯?
蘇斂安他們不信任和他們敵對十多年的西華,一心想著早些結(jié)束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縱然手段見不得光,可效果顯著。不到三月西華軍隊就退出霞嶺關(guān),倘同西華議和,可有這般迅速?
戰(zhàn)爭越早結(jié)束越好,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誰論得清這個理?
“我不理官場的種種,一心教書,反倒讓自己的名頭更響。”蘇斂安低著聲,“每次有人恭恭敬敬地喊我先生,我總會想,我配么?我何德何能?年輕時一心想學(xué)著先賢,卻不曾想過哪里有先賢像我這般?他們周游列國是為了止住戰(zhàn)亂,造化百姓。我倒好,挑起戰(zhàn)爭還沾沾自喜,自認(rèn)為心懷天下。”
“瞧我這記性,”蘇斂安拍了拍腦袋,“多少年的往事還說個不停,今日哪里是來同你絮叨這個的。”
他想起睡著的顧景,想起顧景攥著他時手上的力道。
“誰也做不得好人,誰也做不得好人。”蘇斂安嘆了兩聲,年輕時的狠厲涌了上來。他拄著杖,顫顫巍巍地往前走。
顧景不想傷白佑瀾,他明白。他對這段感情珍惜的緊,蘇斂安更明白。
能讓顧景心扭成一團還舍不得責(zé)怪一聲的人。
翁逢弘同他少有的幾次通信中,次次都提到過他這個寶貝孩子。說白佑瀾野心大得很,小小年紀(jì)就想著一統(tǒng)四國做真正的天子。驕傲同時還擔(dān)憂這孩子執(zhí)念太深,將來怕是不太好過。
顧景清楚,所以他舍不得逼迫白佑瀾,他不想讓白佑瀾心里留個疙瘩,也不想讓這份感情平添裂痕。
這裂痕情正濃時顯不出來,可天長地久的,誰知道是慢慢愈合還是長大?顧景不想冒這份險,但蘇斂安必須要讓他冒。
南夏經(jīng)不起折騰,他既然活著,就不能不管。
當(dāng)初他能設(shè)計殺了先帝的知己,現(xiàn)在也能逼顧景就范。
“將來地底下見了面,”蘇斂安撫著青石墓碑,“你莫要怪我。你是知道的,我的手段。”
能趁顧景心里防線脆弱的時候一舉拿下自是最好,倘若不能,威逼也好利誘也罷,他什么手段不曾用過?
顧景識相就算了,假如軟硬不吃……
用藥也是無妨。
容不得他任性。
日上三竿。
顧景這一覺睡得沉,醒時不僅精神不錯,身子也覺得一輕。等吃完了早飯,還沒去尋蘇斂安,就被先生先喚了去。
一直聽他說到現(xiàn)在。
不曾爭辯一句。
這出乎了蘇斂安的意料,他想著不管如何,顧景總會同自己爭上一兩句。只要開了這個口,他便有機會抓住突破口,想盡辦法歪曲白佑瀾的感情。
只要顧景對白佑瀾起了疑心,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可顧景一句話都沒說。
不發(fā)一言。
顧景安靜地聽著,對于蘇斂安的心思已經(jīng)摸了七七八八。
他看著蘇斂安的臉,無端想起先帝聽聞旁人提起白蘋先生時的冷哼。那時他已經(jīng)同先帝離了心,對先帝鄙棄的都有結(jié)交向往之心。后來同蘇斂安相處,更是對他崇敬有加。
現(xiàn)在想來,興許先帝也曾被這般逼過。
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居然會向蘇斂安來尋求安慰和幫助?顧景想起昨日自己還那般失態(tài), 緊攥著蘇斂安的手不放,親自把外皮撕下來給他看千瘡百孔的內(nèi)里,泛起一陣惡心。
簡直是豬油蒙了心。
對自己再好又怎樣?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為南夏賣命。要是自己是個平庸之輩,還會得他的青眼?
還有誰對他好不是別有圖謀?
顧景覺得有些冷。
“顧景,”蘇斂安看出顧景思緒不在此處,“你想好了么?“
“想好?想好什么?”顧景回過神,輕聲接道,“用佑瀾對我感情逼著他撤軍?”
“那我成什么了?”
顧景一雙眼里,什么也沒了。
“先生,您說我成什么了。”
“我顧景再不堪,也不是那種利用踐踏他人一片真心的人。我陰毒我卑劣,可我不屑。”
“我身為皇家子,這點子傲氣還是有的。”
“而且先生,您把我的感情當(dāng)成什么了?您讓我利用佑瀾,您考慮過我么?”
顧景渾身發(fā)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冷的。心中酸楚眼里干澀,什么都流不出來。
“您又把我當(dāng)什么了?”
蘇斂安松了一口氣,開口道:“我知道你對白佑瀾……”
話剛起幾個字,就被顧景打斷。
顧景低著頭,笑得停不下來:“我知道,您想說我對佑瀾情根深種,他卻未必會將我放在心上。他若是對我有半點眷念,就不該害我到這般境地,家不是家國亦非國,孤苦伶仃不知何所往。您想說興許所謂兩情相悅不過是我一廂情愿,佑瀾從始至終都沒把我看在眼里,他只當(dāng)我是枚極好用的棋子。對也不對?”
蘇斂安被顧景一頓搶白,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口。
“您現(xiàn)在怕是說不上來了,那我替您說吧。”顧景抬眼見蘇斂安震驚詫異,心頭一陣暢快,“若是挑撥離間不成,您還有別的手段不是?那就來吧,是直接用刑還會慢慢折磨隨您心意,顧景不敢有半分置喙,這本就是我應(yīng)受的。先生就算要了顧景的雙眼雙腿雙手,顧景也絕無怨言。”
顧景說得快意,全然不看蘇斂安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便是一條條撕去顧景的皮肉,那顧景也只有受著。可是這信,我不會寫。這消息,我也不會傳。我同佑瀾之間自有我們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先生還是省去替顧景傳話的心思。”
“說的我都忘了,”顧景沖蘇斂安一笑,明艷動人,“先帝曾經(jīng)說過先生手里有一種藥,比五石散更厲害。先生要是對顧景用藥,大可直接拿來,顧景自會服下,不必勞煩他人。服用五石散的人我也見過,五石散的藥性我也明白,先生不必以為我不知此藥的厲害。”
“可這信,這消息,我說什么也不會寫,不會傳。”
顧景眼神一厲,氣勢頓出。蘇斂安竟得自己見不是顧景,而是當(dāng)年的先帝。
“先生有本事就要了這條性命去,否則便是死,我也不會順著先生的意。”
“這萬般苦楚我擔(dān)著,休要為難白佑瀾。”
蘇斂安被顧景話中的戾氣和決絕震得半晌回不過神,方才驚覺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生無所樂死氣沉沉的少年,而是執(zhí)掌朝政八年之久的攝政王顧景。
自己已經(jīng)是,唬不住他了。
蘇斂安深吸一口氣,深深地看著顧景:“既然你執(zhí)意如此,也別怪我了。”
顧景又笑了:“先生盡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