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耳邊風聲響了一個白天和半個夜晚,顧景始終堅持著不肯睜眼,他心下焦急,卻也清楚穿越兩軍交叉之地有多不易。當初他改頭換面專走山路,輕易不肯入村莊,才避開探子和斥候。而莫谷塵為了趕時間,取至直線橫插過去。之前他一個人走這條路尚不覺得有多難,可現(xiàn)在他還帶著顧景。
一路上不是趕路便是潛藏,顧景不敢出聲打擾莫谷塵,他知道練武的人動內力時最忌走神,便老老實實把裝暈進行到底。好在他演技還是不錯的,莫谷塵始終沒有懷疑。
顧景不能睜眼,只能依靠其他感覺來判斷,莫谷塵又停了下來。
“前方就是東辰軍營了。”顧景聽著莫谷塵不知所謂地輕嘆一聲,一路上莫谷塵自說自話讓他清楚不少他原本不知道的事。可顧景心里琢磨著,他以前沒發(fā)現(xiàn)莫谷塵喜歡自說自話啊。
還有三十里就開始念叨要都東辰軍營,走走停停的,想干嘛?
要不是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顧景咬牙,他說什么也得問問莫谷塵。
莫谷塵瞥了顧景,發(fā)現(xiàn)對方沒有絲毫醒過來的意思,又加了一句:“在往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不動如山。
莫谷塵心下了然,腳下發(fā)力,往前飄去。
顧景裝得確實不錯,但問題是莫谷塵感覺敏銳,一時沒反應過來就算了。顧景哪能瞞他一路?
但是王爺不想醒過來,莫谷塵就不能知道這件事。
在腦子里面過了過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莫谷塵覺得自己應該什么都沒落下。
他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哪怕他承認有心地把白佑瀾說慘一點,做選擇不還是顧景么?王爺自己都暗示任由他帶著人來東辰了。
感覺有了保障的莫谷塵跑得飛快。
這幾天確實是多事之秋。
那天莫谷塵丟下方楷遺物,沒興趣看白佑瀛是如何悲痛的。相像的戲碼看得太多,莫谷塵懶得多待一會。
方前輩死前囑托把遺物交給自己,但自己同他非親非故,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給白佑瀛寄去他師父的最后一絲念想。莫谷塵是扔完東西就跑了,溜進山林打了野味,一邊生火一邊思考自己日后的去向。
他一身武功,除此之外再無長處,難不成要去鏢局做個鏢師?
鏢師也不是不好,能打得過他的人通常不屑占山為王。南夏這邊有王爺官府不是問題,東辰那邊白佑瀾也為難不了自己。還能走南闖北長長見識練練拳腳。
要不然去西華包塊地做個富貴地主?他不娶親也不生子,王爺帶他也是極好,這些年攢下不少家底也沒個用處。從此操心的事只有茶米油鹽,世俗平淡。
還可以直接投奔江湖人。他早就聽說過江湖上有什么山莊什么閣的名頭,仗著武功和自帶的家底,投奔哪一個都不愁日后吃穿,手底下還能有一群人隨他指揮。
名門正派繁文縟節(jié),各個臉上都帶著三分笑意,處理事情拖拖沓沓。可勝在安定,至少明面上有個規(guī)矩約束著,誰也不敢太過分。
邪魔外道處事爽快,能動手誰也不動嘴,上來就是殺招,死了就死了。活下來才會有人能對你高看一眼,至于接下來是稱兄道弟還是不死不休全看個人緣法。
莫谷塵不喜歡名門正派的規(guī)矩,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邪魔外道的手里。名門正派愛惜羽毛,下陰手也遮遮掩掩顧慮頗多。邪魔外道那是毫無顧忌,群毆下毒偷襲怎么有用怎么來。
這就很苦惱,莫谷塵盯著自己臉邊垂下的頭發(fā)。
要不然他找個道觀出家吧?從此不問世事不涉俗塵,求仙問道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至于為什么不當和尚,他舍不得自己的頭發(fā)。
莫谷塵糾結來糾結去,胡思亂想一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想跟在王爺身邊。
他家底不厚,卻也足夠他一生衣食無憂。
莫谷塵曾經見過一條后腿全斷的狗,用前肢拖著身軀向前挪動。盡管已經皮包骨,身上傷痕累累,氣喘吁吁地往前挪動。
路人同他講那是一條屠夫的狗,養(yǎng)來看家護院。現(xiàn)在年紀大了,就被趕出來。狗不肯走,就被屠夫打斷兩條后腿扔到外邊,沒想到這狗這樣還要往家趕。
那時莫谷塵的劍上還有和他一同效力顧景的人的鮮血。
剛下過雨的空氣格外清新,路卻是泥濘不堪。他看著那條狗在泥坑中掙扎翻涌,方向卻始終沒有改變。
只是偶爾低低的嗚咽兩聲。
莫谷塵大步走上前,蹲在狗的面前。
垂死的老狗抬起沉重的頭,看著眼前攔路的人,嗓子里嗚嗚咽咽得,黑亮的眼睛落下兩滴淚來。
它已時日無多,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再回家看上一眼。
莫谷塵跟它對視良久,伸手抱起這條瘦骨嶙峋的狗。狗身上皮毛不全,傷口入骨化膿,還有蛆蟲在腐肉中進進出出。
問了屠夫家的所在,莫谷塵足下用力,輕輕松松越過幾家圍墻,落在屠夫家的屋頂上。
小院里干凈整潔,晾洗的干干凈凈的衣服在繩子上隨風飄著。人全在屋里,莫谷塵聽著他們說著家長里短,念著柴米油鹽,把日子細細掰開。
一句都沒提他懷里的這條狗。
莫谷塵低頭,只見狗眼里溢出大滴大滴的淚,死死地盯著狗窩。原本它生活十余年的地方,已經被另外一條狗占據(jù)。
膘肥體壯,油光滑亮。
“你知道自己被拋棄了吧?”莫谷塵注視著被狗的淚水洇濕了的瓦片,低聲說著,“干嘛還這般執(zhí)拗。”
非要從泥水之中掙扎而出,親眼來看已經沒了它地位的家。
老狗長長嗚咽一聲,斷了氣。
莫谷塵懷里抱著輕得只剩下把骨頭的死狗,忍不住物傷其類。
他這樣的人,從來不怕死,也不信因果報應,不認為死后會墜入十八層地獄不得翻身,嘗遍酷刑。
將來自己要是跟這個老狗一樣,再沒了任何作用,莫谷塵希望顧景拿走他的性命。而不是把他丟開,讓他活著。
不然他會像這條狗一樣,哪怕遍體鱗傷,哪怕知道自己已經沒了任何地位,知道主人不會施舍半個眼神。
也會掙扎著用殘缺的雙腿,從泥坑爬回去。
看上一眼。
所以莫谷塵想了半天,手里的肉涼個徹底,還是選擇偷偷摸摸跟在顧景身邊。
首先第一步,不是混進白蘋書院,而是去給王爺收集消息。白蘋書院又不是什么機密地方,撐死一個蘇斂安有些名號。王爺現(xiàn)在不能光明正大出面,不如讓他探聽些消息。
于是莫谷塵就在白蘋城里各種偷聽機密。
前幾天沒什么好聽的,不過是白佑瀾為什么還不退兵這場戰(zhàn)亂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莫谷塵不關心不在意,聽見跟沒聽見一樣。
平平淡淡過了好幾天,莫谷才算得知一個重磅消息。
顧旻身負重傷,隨行軍醫(yī)和城里的大夫都說,怕是活不了了。
顧旻若死了,南夏軍隊定是動蕩不安軍心紊亂,不知道王爺會不會伸出援手。莫谷塵覺得這個消息雖然重要,但是蘇斂安此刻肯定得知消息,這等大事他沒理由瞞著顧景。
這時莫谷塵還算坐的住,可下一個消息一來,莫谷塵當時結賬退房,飛身掠上白蘋山。
大街小巷傳得滿城風雨,人人說得確有其事,仿佛親眼看見一般。
東辰的帝師,天下的名儒—翁逢弘,在府里仙逝了。
此條消息屬實,莫谷塵深吸一口氣,王爺必須要知道。
也要做出去留的決定。
臨風。
消息傳得很快,畢竟連謝正微都告假不去內閣,有心人自然要探聽探聽。而這種消息,瞞不住也不用瞞。
原本在御史臺老老實實上班的沈長清心頭一震,趕忙跟自己頂頭上司請假溜出去。他得先確定情況,才能計劃下一步做什么。萬一翁老爺子只是重病,下人以訛傳訛唬人呢?老爺子年級大了可身強體健,前幾天還因為白佑瀾那點事跟謝正微爭了半天,哪是說沒就沒的?
一沒生病二沒外傷,定是有下人見過世面太少,胡言亂語引得人心浮動。
沈長清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等真看到那纏上匾額的白綢,腦子“嗡”地一聲,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一步。
怎么可能呢?翁逢弘遠日無災近日無仇,比起謝正微身體不要太好。
怎么就先去了呢?
府里的管家看見沈長清急忙迎上去,小聲嘀咕語速奇快:“沈大人,您快進去看看老丞相。”
沈長清一咬舌尖,奮力眨眨眼又抹了把臉:“帶我過去。”
謝正微沒在靈堂,而是在翁逢弘的書房。靈堂此時人忙成一團,聽說圣旨就在路上。圣旨一下,翁逢弘的死就再無別的解釋,屆時滿城的王侯將相皇親勛貴都要來這里悼念一番。
沈長清路過靈堂時,眼圈發(fā)紅,兩腳發(fā)沉走不動路。明明白佑瀾走前長風還從帝師府上偷了壇酒給他,明明一個月前老爺子還被謝正微訓斥找他抱怨,明明十三天前接到前方消息的老爺子還唉聲嘆氣心疼白佑瀾,明明六天前還同謝正微大吵一架負氣不見人,明明昨天還讓人來告訴他說得到壇好酒……
這好好的人,能吃能睡能吵架能喝酒,怎么突然就沒了?
沈長清控制不住,兩行淚順著臉就滑落下來。他也不擦,只讓淚這么流著。
若是翁逢弘一病不起,纏綿病榻許久,沈長清尚有心理準備。可昨天還與你談笑風生,約好了休沐時品酒,還有精力給吵架的人擺冷臉的老爺子……
怎么突然就……就……
身后的管家推了兩把,低聲輕勸。沈長清這才胡亂擦了眼淚,跟著管家一步一步地往書房走。
謝正微立在書房門口,神色平淡,絲毫沒有沈長清的悲痛欲絕。他環(huán)視了書房一周,最終目光還是定在了那副山水圖上。沈長清來時,他正出神。
“老丞相,”沈長清立在他身后,略帶哭腔,“您……”
“我沒事,就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謝正微依舊盯著那副山水,“我只能陪你們走到這兒了,你去靈堂看看,做個別吧。”
沈長清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謝正微想不開,還想再張嘴。“你去吧,我這么大年紀,遲早都是要死的。”謝正微擺擺手,“佑瀾的事,以后就要靠你們了。”
聽了這話,沈長清更不敢走了,也不敢張嘴,就只能立在謝正微身后。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謝正微終于轉過身,“我這么大年紀,還能做什么傻事不成?”
“那,那您多注意。”沈長清喉結一動,聲音輕極,“想想太子。”
謝正微笑了一下,讓人把沈長清帶走了。
他是真沒想跟翁逢弘一起走了,他只是想通一些事情。謝正微的目光又落回那副山水上。
“你不留下來?”時年謝正微剛剛扶持東辰帝登基,前途一片光明。而翁逢弘作為幌子的老師,跟謝正微交情甚篤,前路自然有無數(shù)的富貴榮華。
“留下來做甚?”翁逢弘翻手給自己灌下一杯酒,“事情不已經了結了么?”
“你若留下來,想必將來定會位極人臣。”謝正微取過另一酒盞,慢慢把酒吞下肚。
“你說那些富貴榮華?哈,”翁逢弘大笑,猛拍自己的大腿,“想我這種人啊,不適合官場,我也不在乎那點錢和那點權。現(xiàn)在什么事都沒有了,我此時不跑何時跑?”
謝正微抽抽嘴角,給自己滿上一杯。
翁逢弘笑著奪過酒壺,對嘴灌下一口,抹抹嘴角把酒壺往桌上一扔,手一揚,豪氣干云:“不是我說,你想想這四海九境,這天下闊土。我在哪不行?何必非把自己拘在這小小臨風?那東海之濱到塞北草原,奇人異事數(shù)不勝數(shù)。我何必獨獨留在這小小方寸之地?古有先賢周游列國傳道受業(yè)解蒼生之難,今有我翁逢弘九州歷險四海跋涉觀天下之人之事之情。比不得先賢們仁心,也算是別有了一番風味。”
謝正微垂目低頭,半晌才道出一句:“沒錢了記得找我。”
“自然,咱倆誰跟誰,多少年的交情。你如今前途無量,我這沒個正業(yè)可不得吃死你?”翁逢弘湊過身用力把謝正微拍個晃蕩,又搭肩膀,一張臉格外清晰,“沒事,等將來我回來,定會把見聞游記一一讀給你聽,省的你羨慕我克扣我伙食。”
謝正微沒說話,翻個白眼。惹得翁逢弘仰頭大笑,扯著嗓子喊:“喝酒,喝酒!”
他們少年相識,同窗之誼分外深厚。他一心讀書,經常受旁的孩子欺負,他不計較,覺得浪費時間。但是翁逢弘總要拽著他半夜去人家家里搗鬼,又或者截住他們套麻袋狠揍一頓,每每都被罰抄書打手禁閉,卻是屢教不改。
偏偏這人天賦奇高,頗得夫子喜愛,管教總是不了了之,總也吃不到教訓。那時上房揭瓦下河摸魚的翁逢弘身體強健,特別喜歡將他拍個趔趄。謝正微不惱,有時候假裝生氣逗逗翁逢弘,翁逢弘也知情知趣,趕忙奉上自己偷溜出門買的糖果泥人。
“我說你一天到晚就看書不悶啊,”翁逢弘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盯著專心溫書的謝正微,“陪我出去玩玩唄。你這么認真,被夫子抓到也沒事的。”
謝正微心里翻白眼,不理翁逢弘。
“誒,”翁逢弘抓住謝正微的手,頗為無賴,“別不理我啊。這書有什么好看的?我?guī)闳驁@子,那兒好玩多了。你就知道看書看書,有什么用啊。”
“考功名,”謝正微由著他拽著,心里默默地過夫子講的內容,“我要當官,要給天下百姓謀福祉。”
翁逢弘讓他噎的說不出話,舔舔嘴唇,心里嘀咕著當官有什么好,每天事一堆,別說戲園子了,怕是出門逛一逛的時間都沒有。可他一看謝正微的樣子,覺得當官也挺好的。
太適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侯門大姑娘小媳婦還遠離世俗的謝正微了。
翁逢弘眼睛轉了轉,抓起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謝正微詫異抬眼,“你看書了?”
“你不是要做官么?”翁逢弘得意洋洋,“就你這小身板被人欺負了也只能認了。那些文官跟你肯定一樣,我怎么著也能幫你報復回去。”
“你準備怎么報復?”
“套上麻袋狠打一頓!信不信我能一個打十個!”
他就知道!
“那武官呢?”
“跟他們拼酒打成一片,武官不是最愛喝酒了么?”
他就知道!
“這一輩子是我欠你的,”謝正微走上前,撫摸著翁逢弘親筆畫的山水圖,“你志不在此,官場那里都不合你意。你想縱情山水,卻生生入了這吃人的官場,蹉跎一生。”
翁逢弘兩次入朝為官。
第一次是少年意氣,陪著謝正微站穩(wěn)腳跟,隨后翩然而去,闖出大儒名聲四國皆知。
第二次是被謝正微一封書信喚回臨風,教導白佑瀾。
就再也沒出去過。
“你常跟我念叨說荷蘿山清水秀萬物有靈,將來定要在那里安家落戶了慰余生。”謝正微面無表情,手指一寸寸掃過畫上的筆墨,“我本想等佑瀾登基,就和你一同歸去。卻不料你竟不等一等。”
謝正微深吸一口氣,壓下眼角酸意:“沒事,我還沒死,還來得及。”
“子耀,還來得及。”
當日謝正微入宮,面見帝王,告老還鄉(xiāng)。
扶靈至荷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