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夕陽滑落,守城的官兵打個哈欠,正要將木橋拉起。忽見天地交接晚日沉沒處一道煙塵浩蕩,驚起歸巢鳥雀無數(shù)。官兵手下動作放緩,想起來似乎明日出征的皇子們便應(yīng)回京了。
可要是快馬加鞭,也能和眼前這群人對上。
官兵不敢怠慢,急急請示駐守的官員。官員穿上盔甲登上城樓,皺著眉看趕來的一群人:“等等。”
于是鐵鏈又松了下去,木橋砰得砸在護城河的岸上。
當(dāng)最后一點太陽沉下地面,飽經(jīng)風(fēng)塵的一隊人才趕到木橋前。一人勒馬急停,懷里揣著信物匆匆趕上城樓。剩下的人拉緊韁繩,生生壓下一截速度。雖說現(xiàn)在宵禁時間,但是除了特殊情況外,城內(nèi)一概不許跑馬,便是太子爺,也不能壞了這規(guī)矩。
白佑瀾掀下臉上防風(fēng)阻沙的兜帽,踏著映在青石地面上的余暉,往皇宮方向走去。
依東辰帝命,白佑瀛早早地回京陳述戰(zhàn)況,而他直到如今才能返京。
攥著韁繩的手青筋突出,白佑瀾沒心情回府沐浴再去見東辰帝。什么恭敬不恭敬,都是虛的。
皇宮。
對于他提前回來這件事,東辰帝似乎沒有意外,他高高地坐在椅子上,聽著白佑瀾將所有事情一一闡述。
“好了,”東辰帝揮退所有太監(jiān)宮女,平心靜氣地看著自己的四兒子,“你都說完了。也該朕說說了。”
“父皇請講。”白佑瀾一拱手,乖順地立在殿下。反正他也沒想走。
“兩個多月前,太子府來了個重病號,身份似乎頗為重要。為了醫(yī)治這個人,太醫(yī)院的江國手都出診了。”東辰帝不急不緩,認(rèn)真觀察白佑瀾的臉色,“那人,是顧景吧。”
可惜的是,他沒能從白佑瀾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是。”白佑瀾仰起頭,跟東辰帝對視。他從一開始,就沒想瞞著東辰帝。
因為瞞不住。
顧景的傷太重了,不可能偷偷摸摸藏在府里就能治好,只能大張旗鼓。
“你違抗皇命,停在白蘋不肯前進半步,也是為了他?”東辰帝瞇起眼,語調(diào)依舊平緩。
“是。”干干脆脆,沒有絲毫猶豫。
“朕一開始以為,你結(jié)交顧景,是想為將來做打算。”東辰帝得了白佑瀾意料之中的回答,甚至露出一個慈祥的笑臉,“后來顧景回去前的那段時間,朕以為你將他當(dāng)成一時玩物,尋歡作樂。”
“倒是沒想到,”東辰帝臉上笑意更濃,“皇家還是出了個情種。”
早知道當(dāng)初顧景在東辰時,就應(yīng)該殺了他。
皇帝,不能被情所迷。
白佑瀾沒漏看東辰帝笑臉下濃濃的殺意,他也沖自己的父皇笑了一笑:“父皇,兒臣聽說,西華的安王繼位了。”
蘇清竹前腳扳倒蘇家,后腳就率兵逼宮,生生把西華帝從那個位置上拽下來。
“你什么意思!”原本低緩的語氣瞬間拔高,東辰帝又驚又怒,再也維持不住皮上笑的動作。蒼老的眸子迸發(fā)出精光,狠狠打在低頭的白佑瀾身上。
“兒臣不過是跟父皇說一說各國動態(tài)罷了。”白佑瀾彎腰低頭,態(tài)度何其恭謹(jǐn),“不敢有其他意思。”
“你…”東辰帝氣得渾身發(fā)抖,“逆子!逆子!為了個男人,為個男人!”
“父皇,龍體為重。”白佑瀾抬起頭,滿眼關(guān)切,“不然八弟怕是要傷心了。”
“混賬!”東辰帝隨手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向白佑瀾。瓷質(zhì)的花瓶擦著額角而過,頓時青了一片。
白佑瀾沒躲沒閃,眉毛都沒動一下。
東辰帝看著白佑瀾鎮(zhèn)定的眉眼,咬著下唇:“你可真是好大能耐,手都伸到自己兄弟府上去了。”
“以前自然不行,”白佑瀾鳳眼上挑,“可如今今非昔比。”
白佑澄和柳瑞險些鬧翻,白佑瀾自然插了點釘子進去。原本想將來出其不意地攻白佑澄七寸,沒想到這時候被拿了出來當(dāng)成籌碼。東辰帝顯然想到這一關(guān)節(jié),臉色更加難看。
“你要什么?”東辰帝深吸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將來的遺詔?”
“不。”出乎東辰帝預(yù)料,白佑瀾搖了搖頭,伸手摘下頭上的太子金冠,取下腰間的螭龍玉佩,又從懷里摸出了一方小小的印。
他把外衫脫下,將這些東西包裹好,跪在地上一路膝行,到了東辰帝面前,行了大禮。
“你要求什么?”東辰帝嘴唇發(fā)白渾身顫抖,盯著跪在地上的白佑瀾。他這個兒子,還能給他什么驚喜。
“父皇,”白佑瀾把頭挨著冰涼的石板,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兒臣用太子之位和八弟一命,換顧景得入皇家玉牒。”
“荒唐!”一聲怒吼回徹在大殿之內(nèi),門口的太監(jiān)身子顫了顫,不知道皇上為何會發(fā)如此大的火。東辰帝抄起桌上的東西盡數(shù)砸在白佑瀾身上。
滾燙的燈油順著肩膀滑下,崩裂的瓷片傷他眼角入骨,后背更是疼痛不堪。
東辰帝扔完所有能扔的,暴虐地?fù)沃雷哟ⅲ骸澳憬o朕起來!起來!”
白佑瀾不起,依舊跪伏在地。
“你要氣死朕是不是!”東辰帝走到白佑瀾面前,一腳踹向白佑瀾的腰窩。
這一腳含著暴怒失望震驚,直接將白佑瀾踹到在地,砸在方才的碎片上。白佑瀾悶哼一聲,手指發(fā)顫地想撐起身子跪好。可東辰帝哪管那么多,見他還想起來,登時又是一腳,把勉力起到一半的白佑瀾踹了回去。
這次已不止是手指發(fā)顫,連嘴唇都顫抖發(fā)白。白佑瀾掙扎兩下,還是無力地癱倒在地。拆解發(fā)冠時散落的發(fā)絲蓋住他的眼睛,遮去那一雙隨了東辰帝的鳳眸,留下慘白的嘴唇細(xì)細(xì)地顫抖。
像極了當(dāng)年跪在殿前的謝岫。
東辰帝心頭大震,又驚又愧,往后退了好幾步靠在桌案上,這才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怒氣煙消云散,只剩下經(jīng)年不去的驚惶和愧疚。
“你給朕起來,起來!”色厲內(nèi)荏地沖著白佑瀾叫喊,東辰帝一身力氣只能維持住站立的姿勢。躺在地上那人掙扎兩下,最終還是沒能跪起身子。
如果可以,白佑瀾也不想向東辰帝示弱。
他對自己這個父皇,自幼便因冷落較八弟少有幾分情感,長大后更是被林林總總的內(nèi)幕磨去最后幾分血脈親情。他慣于和自己的父皇討價還價,這種方式,向來是八弟才有用的。
如今也不會因為東辰帝暫時停下打罵而燃起幾分親近之情。他手里還有籌碼,不需要他的父皇因 為這幅可憐樣施舍。
但有時候,意志再堅定,也抵不過身體的屈服。
白佑瀾煎熬多月,又歷經(jīng)大變,之前嘔出的那口血還沒養(yǎng)回來,又要操勞處理諸多事項,還在荷蘿守了三天靈,加上車馬奔波,還未生病已經(jīng)算是幸運至極。這下先是被砸,還受了東辰帝用盡全力的兩腳。便有心起來,也沒了那個力氣。
“你給朕滾起來!”東辰帝撕扯著嗓子,一雙鳳眼近乎裂眥,“滾起來!你以為你一直躺在地上,朕就會答應(yīng)你那個荒唐的要求么!區(qū)區(qū)一個太子之位,那算什么!”
“還有,”白佑瀾胸膛劇烈起伏,肋下的疼痛蔓延開來,疼的他眼前發(fā)黑,“八弟。”
對于一國之君,太子位當(dāng)然算不得什么,皇權(quán)為尊,倘若東辰帝真的想奪去他的位置,白佑瀾也只能認(rèn)了。
幸好,八弟看上了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女子。
念及此,白佑瀾竟是笑了起來。
只是他力氣微薄,僅將嘴角挑起一抹弧度,東辰帝并未注意。
殿內(nèi)一時,沉寂良久。
“你知道么,”東辰帝終于緩過神來,干澀地發(fā)出聲音,語氣悲涼,再無之前的蓬勃怒意,“老四,朕已經(jīng)擬好了詔書,只待百年之后,就將這帝位交給你。”
白佑澄和柳瑞之間寸步不讓,不僅讓自己這邊大受損失,也讓東辰帝看見了白佑澄尚無法和柳瑞分庭抗禮。最后只能求助于白佑瀾,才勉強達成自己的心愿。白佑澄這幾年的長進他不是沒 看見,從一開始的任人擺布到現(xiàn)在有一拼之力,白佑澄進步很大。
可沒有那么多時間,給他這個幼子了。
白佑澄剛十八,可他已經(jīng)五十六歲了。
他已經(jīng)老了,還能再活幾年?還能不能給他的幼子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來成長,來杜絕任何人的擺布?倘若讓白佑澄倉促之間登基,先不說白佑瀾是否會直接逼宮,外家干政都可以讓東辰朝政動蕩。
南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算顧景用鮮血鎮(zhèn)壓了所有不平的聲音,以鐵腕手段牢牢控制住整個朝堂,南夏還不是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有復(fù)興之相又怎樣?還不是險些亡國。
白佑澄有這樣的狠心么?
明白怎樣做是一回事,能做下去又是一回事。白佑澄真的能舉起屠刀,向支持自己的外家砍去?就像有人愛吃雞肉,卻不忍殺雞一樣。
不殺吃不到,殺了還沒有那個魄力。
白佑澄心存一線慈悲,所以當(dāng)年是白佑瀾踏著白佑淵的尸骨登上了太子位。
故而東辰帝終于決定,放棄自己最喜愛的幼子,把皇位交給白佑瀾。
哪怕將來白佑澄會盛年而亡。
可是現(xiàn)在呢,東辰帝看著倒在碎片中的白佑瀾,無聲大笑。
他反復(fù)思索備受折磨做出的決定,就是要將東辰的未來交給這個人么?
一個行事如此荒唐的人?
笑著笑著,淚便涌了出來。
除此以外,還能交給誰呢?
長子早他而去,次子雙腿殘廢無法繼承大統(tǒng),三子血統(tǒng)存疑,五子死在了離京路上,六子勢力微薄天資不聰,七子謀逆已經(jīng)伏誅。
他還能交給誰?
這一個帝國,竟然找不出一個繼承人來。
“你再等等不好么?”東辰帝壓抑著哭腔,卻還是滲出些哀求的意味,“你等朕死了,你成了皇帝,你想怎樣就怎樣,不好么?那時候誰還能攔你?你等朕死了,別讓朕知道這些事,不行么?誰都等得起啊。”
是啊,誰都等得起。白佑瀾費力地睜大眼睛,失神的想,他等得起,顧景等得起。他何必受著皮肉之苦,只要等他登基,莫說寫顧景名字入玉牒,便是大婚,也沒人能攔他。
唯一付出的,不過是時間而已。
可誰讓他最不想付的,就是時間。
當(dāng)初聽聞顧燁將顧明在玉牒中除去姓名的時候,白佑瀾幾乎咬碎一口牙,才克制住自己殺人的沖動。
玉牒是皇家族譜,將一個人逐出族譜,是要他生如浮萍,死作孤魂,后人香火受用不得。百年之后,再無人牽掛。
縱然明知顧燁如此并無過錯,白佑瀾依舊難以咽下這口氣。顧景為南夏操勞心神俱傷,去了一條命,不應(yīng)是這樣的結(jié)果。
落得生前萬人唾罵,死后孤苦伶仃。
再者,白佑瀾想象不到,顧景得知這件事后,心里會有多難過。
或許表面上還是鎮(zhèn)定如初,埋去心底千瘡百孔,魂靈滿目瘡痍。
他難受,顧景忍得,他忍不得,也等不得。
既然沒法刀劍加頸,強逼他們收回,那他還可以將顧景的名字寫在他的玉牒上。
“呵。”白佑瀾積攢起了力氣,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跪在地上,血和發(fā)絲一同落下。
露出那一雙同東辰帝相似的眼。
“父皇,”白佑瀾本就微微上翹的眼角更加上揚,“玉牒。”
那本玉牒終于擺在了白佑瀾的面前,旁邊是毛筆和硯臺。
白佑瀾翻開族譜,直到自己那頁,右手拿起筆,沾足了墨。
腿在發(fā)抖,每次呼吸都帶動傷處劇烈疼痛,眉骨那處血還在流,青腫的地方一鼓一鼓地跳動。
其他大大小小的傷口沒有被處理,疼痛攪成一團,刺入骨髓。
但他的右手很穩(wěn),神色溫柔。
這就夠了。
白佑瀾一筆一劃,極盡溫柔地寫下“顧景”兩個字。
這就夠了。
“你滿意了么?”玉牒被人取下去,東辰帝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瞬間老了不少。
白佑瀾又跪了下去:“謝父皇,兒臣告退。”
拖著一身傷痕,往宮門走去。
“報應(yīng)啊,”東辰帝以手敷面,仰天長嘆,“都是報應(yīng)啊。”
太子府。
夜里的太子府尚未熄燈,許幸言騙過夜里驚醒的顧景,拎著藥箱等在前廳。打第十九個哈欠時,白佑瀾終于來了。
“你當(dāng)初可沒說會這么慘烈。”許幸言困意瞬間消失,皺著眉按住白佑瀾,“你這是被打了么?”
“嗯,”白佑瀾疲憊地點頭,“很慘對不對。”
“太慘了。”許幸言嘖嘖點頭,不再開口,安安靜靜地給白佑瀾上藥。
等一切收拾妥當(dāng),白佑瀾手持著燈,小心溜進自己的臥房。
顧景已經(jīng)睡熟了。
睡著的人躺在里側(cè),緊貼著墻壁,抱著被子睡得安靜。
白佑瀾把燈放下,湊過臉去看顧景的睡顏。越看越好看。
終于忍不住心里的喜悅,笑了出來。
低頭吻了吻顧景的臉頰,白佑瀾滅了燈,躺上床攔腰抱住顧景。
從此以后,顧景就算是他的人了。
丑時三刻。
“呼…呼…”顧景大口喘氣,背上起了一層冷汗。他撫著心口,雙目失神。
又是噩夢。
舌尖抵住門齒挽回一絲清明,顧景方想扯一扯被子好涼快一些,就驚覺自己身后有個人。他一個翻身,正巧裝上了白佑瀾的額頭,擦過青腫的地方。
“嘶…”還沒消腫的地方疼的厲害,白佑瀾皺著眉頭,嘟囔一句,“…疼。”放在顧景腰上的手緊了緊,把人往懷里撈。
顧景僵著身子,不敢妄動。
他看不見白佑瀾身上有多少傷,也不知道白佑瀾回來之前做了什么。他只覺全身都不對勁,腦子和身體一起僵直。
他,顧景,從小到大,都沒跟人睡在一張床上過。
托母妃的福,不管顧景如何哭鬧,也沒人敢哄著這位小皇子睡覺。
一個已經(jīng)習(xí)慣自己入眠、獨占一張大床的人,面對突如其來的白佑瀾,顧景慌了手腳,完全不知如何應(yīng)對。
尤其是白佑瀾還把他抱在懷里,鼻息都能撲倒他的身上。
顧景屏著呼吸,試圖一點點抬起白佑瀾的胳膊,放到它應(yīng)該在的地方。這樣他就能往后再縮一縮,恢復(fù)一下心跳。
想法很好,奈何白佑瀾不配合。
非但不配合,還變本加厲地往前湊。
碰上了,碰上了。顧景束手無策地看著白佑瀾得寸進尺,臉頰擦著臉頰。剛剛還能勉強自處的距離,一下子就消失地?zé)o影無蹤。
顧景想把白佑瀾推醒,自己或者他出去一個。他們又不是平頭百姓,除非真的情深意篤,富貴人家少有夫妻合住的。太子府這么大,好歹給他個院子啊。
那時候睡在一起也就罷了,平時按禮來說是應(yīng)該分開就寢的。白佑瀾怎么能這般,顧景紅著臉,至少,至少睡在別的房間啊。
顧景在床上胡思亂想半夜,直到天色朦朧,才迷迷糊糊地重新睡過去。
明天一定要跟白佑瀾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