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第二百零五章
常凈大師的話不但讓老者以及兩個弟子陷入了震驚, 就連龍隱寺的和尚們也都面面相覷, 目露駭然。
他們?yōu)楹稳绱梭@訝?只因惡業(yè)與業(yè)火,均不是俗世能出現(xiàn)的東西, 更不是可以被任意抽取、提煉并用以害人的手段。“業(yè)”是組成因果關系的原素,而“業(yè)力”是指一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行為所引發(fā)的結果的集合, 是主導輪回的因,是現(xiàn)世結出的果,然后影響到這個人的來世, 甚至還會生生不息地延伸至下下世、下下下世, 乃至于永生永世……
業(yè)力能推動輪回, 那么執(zhí)掌業(yè)力的人又會是什么人?對道家來說那是神明,對佛家而言便是佛陀!
但此時此刻, 在佛道兩家的眼皮子底下, 竟然有人把業(yè)力抽取出來,融煉成了一種邪惡的術法, 用以損毀他人的容貌, 即便事實已擺在眼前,這兩撥人也很難相信它是真實發(fā)生的, 就好比有人拿到了一柄可開天辟地的神劍, 卻拿來宰雞宰鵝一般荒誕!
“常凈大師,您真的沒看錯?”老者反復確認, 腦子里一片紛亂。
“沒有錯,這的確是惡業(yè)與業(yè)火,”常凈大師雙手合十, 徐徐解釋:“我曾有幸跟隨活佛修行藏傳教義,得他傳示心性,在生死之間偶有頓悟,入了中陰之態(tài),見識到了生命的無常與地獄之景。這黑火與我記憶中的地獄業(yè)火一模一樣,故此,我才會嘗試性地念了超度亡靈的經(jīng)文,卻沒料竟真的起了作用。”
常凈大師轉頭看向林念慈和簡雅,無悲無喜地說道:“業(yè)火乃地獄中最強烈的火,只為懲罰在陽間‘冤枉無辜者’的罪過。敢問二位施主做了什么才導致業(yè)火焚身?”
林念慈臉頰煞白,連連搖頭。
已勉強恢復冷靜的簡雅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嗎?”終于從那生不如死的痛苦中暫時獲得解脫的倪心海冷笑道:“你沒有冤枉無辜者嗎?那你的粉絲在網(wǎng)絡上瘋狂攻擊的人是誰?你花錢買那么多水軍又是為了做什么?你還讓我們配合你說謊話,污蔑梵伽羅!地獄業(yè)火就該燒死你這種人!”
倪心海每說一句話,潰爛的嘴唇就會裂開更多細細的血口,進而引發(fā)難以忍受的疼痛。但她心里的怨恨卻比疼痛來得更猛烈,若是不宣泄出來,她怕是會憋死在這里。
“你有什么資格說我?林念恩和林念慈這兩個廢物不是你找來的嗎?要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說他們肯定能治好我的臉,我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簡雅厲聲反駁。
倪心海啞巴了,仇恨的目光立刻移向林念恩和林念慈。
二人齊齊垂頭,露出極度難堪的表情。老者和兩名中年男子雖面色漆黑,隱有不滿,卻也無話可說。案子是他們接的,黑氣也是他們辨認錯的,人更是他們害成這樣的,被罵幾句也就忍了。
他們?nèi)痰茫瑓s有人忍不得。素來不愛說話的萬詩舒忽然爆發(fā)了,尖聲道:“你們兩個都是罪魁禍首,誰也別說誰!倪心海,要不是你相信這些野道士,我們的臉不會爛成這樣!簡雅,要不是你非得與梵伽羅作對,不肯道歉,更不準我們道歉,我們不會選錯路!梵伽羅早就說過,我們臉上的黑氣根本就不是煞氣,是惡業(yè),如果采用了錯誤的祛除方法,后果會非常嚴重。當時你們每個人都聽見了,可你們就是不信!還有你,你也聽得清清楚楚!”
萬詩舒沾滿血跡的手指向了林念恩,而對方渾身一僵,臉色頓時由白轉青。
常凈大師和老者已聽出了一些端倪,目中同時劃過一道暗芒。竟然有人早就看出了這黑氣是惡業(yè),那他的道行該有多深?
即便是常凈大師,在未曾得到活佛的心授并進入中陰之道前,也對業(yè)力、業(yè)火一無所知。
兩人齊齊看向萬詩舒,心念電轉。
萬詩舒還在怒斥林念恩,眼里滿是悔恨的淚水:“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什么正統(tǒng)道門的傳人,又把梵伽羅貶得一無是處,可結果呢?結果證明梵伽羅說的才是對的!他說我們臉上的黑氣是惡業(yè),他說你和你師姐根本救不了我們,他說如果再耽誤下去我們的情況會更嚴重,他說世上唯有他能救我們!我當時差點就信了,是你那些狗屁一樣的話斷絕了我的生路!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臉,他的每一句話如今都應在我臉上!”
林念恩完全不敢看萬詩舒血肉模糊的臉,只能羞愧萬分地低下頭。
林念慈疼得雙手直抖,瞳孔一會兒擴散一會兒縮小,已是對外界的羞辱沒了反應。
可萬詩舒還不罷休,繼續(xù)質(zhì)問:“林道長,你不是賭咒發(fā)誓說我們沾染的絕不是惡業(yè),而是煞氣嗎?你不是拍著胸口保證你師姐一定能治好我們嗎?可是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都變成了什么鬼樣子!你毀了我們的臉,毀了我們的事業(yè),毀了我們一輩子!你跟殺人犯有什么區(qū)別?我手里要是有刀,我真想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算了!”
說到這里,她已泣不成聲,眼里迸發(fā)出強烈的死志。她的鼻子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腐爛并掉落了,想也知道即便是再高明的整容醫(yī)生也不可能給她憑空安一個鼻子上去,更何況她的肉還在持續(xù)腐爛,很快就會露出骨頭。
如果這種惡化的態(tài)勢得不到緩解或遏制,他們很可能會死!若是死得快速倒還好,最怕的就是整個身體都在慢慢腐爛,卻又總死不了,那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那樣的未來,萬詩舒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眶干澀地掉不出半顆淚,所謂心如死灰不過如此。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她閉上眼,腦海里浮現(xiàn)的竟是梵伽羅那雙始終攤開的,等待的,干凈的手。
當她被悔恨切割地支零破碎時,畢澤泰開始嚎啕大哭:“樸姐姐給我打過電話的,她那時候還對我說,”他打了一個嗝,語氣更加難過:“她說梵老師還在她家等著,讓我趕緊過去治療。我如果聽了她的話就好了,嗚嗚嗚,我好后悔好后悔!”
他的懺悔之言像一大片含有劇毒的藤蔓,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肆意生長攀爬,帶來難以遏制的痛苦。明明他們離救贖只差一步的距離,就那么一步,卻終究沒能邁過去。為什么?是什么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堵住了他們的耳朵?是傲慢,是偏見,是愚蠢、惡毒和無知!
畢澤泰哭得越來越傷心,萬詩舒也幾度搖晃著身體,似要暈過去,而簡雅已掐住自己的喉嚨,發(fā)出悔恨至極的嘶喊。她明明給梵伽羅打過電話的!那人什么都不要,只需一句道歉。一句對不起,攏共三個字而已,說出口僅需一秒,就那么難嗎?她當時為什么要拒絕?到底是為什么啊?
簡雅恨不得掐死自己,而倪心海竟指著她哈哈大笑。這些人已經(jīng)被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悔恨折磨瘋了。
看見他們的慘狀,林念恩簡直內(nèi)疚得無法呼吸。他原本是想救他們的,不帶半點功利心或撈取好處的意圖。但他真的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染上惡業(yè),除了梵伽羅,誰能想到?
常凈大師擰眉道:“你有沒有覺得梵伽羅這個名字很熟悉?”
“有!”老者扶著額頭冥思苦想。
“什么樣的人能一眼辨出惡業(yè)?”常凈大師又問。
老者搖頭不語。
常凈大師念了一句佛,沉聲道:“入過地獄的人能知,轉世后不失記憶的人能知,掌管輪回的人能知。”
“聽上去都很不凡。”老者的嗓音有些干澀。
常凈大師閉眼道:“還有更不凡的,那就是超脫了輪回、掌管了善惡、擁有不滅之魂和生生世世記憶的人。”
老者驚駭?shù)溃骸澳遣皇巧駟幔俊?br/>
常凈大師念了一句佛,糾正道:“確切地說,是半步成神。”
“不,不會的!世上絕不會有凡人能修成神。天地間的靈氣在消散、輪回在斷絕、地獄在崩塌、功德在銷毀,沒有人可以成神了,就連大地之上的龍脈也都相繼死亡,誰還能成神?連我?guī)熥娑甲霾坏剑螞r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老者連連否定。
“他真是年輕人嗎?梵伽羅這個名字總帶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你也知道,能讓我熟悉的人,大多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常凈大師默默嘆息,緊接著又道:“能辨認出惡業(yè)倒也罷了,若他真能驅散惡業(yè),那他的實力已毋庸置疑。這樣的人來歷絕不簡單。”
“他們不是說還有一個明星在梵伽羅那邊接受治療嗎?我這就找人去打聽情況。”老者拿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只過了十幾分鐘,那邊就傳回幾張照片,均是樸麗玉的。她坐在潔白的診療室里,一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正捏著她的下巴仔細觀察她的臉。
照片是偷拍的,但畫面卻很清晰,樸麗玉的臉這里紅了一塊,那里腫了一點,額角和腮側略有些破潰,卻并不嚴重,看著像是過敏。與簡雅幾人的慘狀比起來,她這點小小的傷根本不算什么,抹點藥,差不多半個月就能好。
林念恩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樸麗玉的情況,于是硬著頭皮跑到師父身邊偷看幾眼,然后發(fā)出驚疑的聲音。
看見他的反應,簡雅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頓時一陣一陣發(fā)黑。倪心海卻猶不死心,也奔到老者身邊看了看照片,頓時扯著頭發(fā)尖叫:“她的臉為什么好了!她不是最嚴重的嗎?”
是的,在她看來,樸麗玉這張紅腫的臉完全可以用安好來形容,至少她的鼻子還在,五官都很完整。
“為什么啊!為什么我們不給梵伽羅道歉?給他道個歉有那么難嗎?”倪心海跑到簡雅身邊,狠狠掐她的脖子,尖聲嘶吼:“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們!要不是你阻止我們給他道歉,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你和蘇楓溪一樣都是惡心的怪物!”
兩人扭打在一起,又是傷上加傷。
常凈大師連忙指揮僧人把她們拉開,末了指著手機屏幕說道:“她的惡業(yè)已經(jīng)除了,這位梵施主不簡單。”
“梵伽羅,姓梵,又叫伽羅,應該與你們佛門有淵源吧?”老者沉吟道。
“不會,若這位梵施主是佛門中人,我定然認識。”
“這個名字真是越念越熟悉。能消除惡業(yè)的人會是什么人?半神?絕不是!莫非他手里有什么法器?”
“能消除惡業(yè)的法器,放在哪個門派都屬鎮(zhèn)派之寶吧?”常凈大師嘆息道。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擊穿了老者的腦海,令他駭然色變。常凈細觀他的表情,竟然在他眸子深處看見了恐懼、厭憎、如臨大敵等情緒。他定然想起了梵伽羅的身份,且與之很有一些恩怨。
不過這都是道門的事,與佛門無關,于是常凈閉上眼,默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另一頭,見過樸麗玉略有瑕疵卻絕不至于毀容的臉之后,簡雅等人就瘋了,互相掐了一會兒便紛紛拿出手機給梵伽羅打電話。也不知為什么,這回依然是簡雅第一個打通。
“梵老師,救命啊!您一定要救救我!”
“那位林念慈道長治不好你們?”梵伽羅溫潤的嗓音從話筒里傳來,語氣竟然沒有幸災樂禍,反倒十分失望。他似乎在盼著他們的好消息,所以只響了一聲鈴就接通了電話。
“她治不好我們!”簡雅的哭聲里帶著濃濃的怨恨。
“她沒看出你們臉上的黑氣是惡業(yè)嗎?”
“沒有,她和他師弟都是騙子!”
梵伽羅沉默了,少頃竟發(fā)出一聲低嘆。他似乎十分期待林念慈的表現(xiàn),且對她十分看好,所以才會失望至此。恍惚中,簡雅還聽見他呢喃道:“難道不是她嗎?”
“什么?”簡雅急忙追問,末了又哀求道:“梵老師,求您救救我吧!我給您道歉,我現(xiàn)在就發(fā)微博公開向您道歉,讓我的粉絲以后再也不要攻擊您,您……”
梵伽羅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溫柔如初,言辭卻冷酷至極:“簡女士,事不過三,我?guī)状翁岢鼍饶悖銛?shù)過嗎?”
“兩,兩次!”簡雅急哭了:“還有一次,梵老師我還有一次機會!”
“第一次在趙文彥的辦公室;第二次在網(wǎng)絡上;第三次,我親自給你打電話。這任何一次,只要你給我一句肯定的答復,我便會伸出手將你拉出泥沼。可是你都拒絕了。”
梵伽羅徐徐說道:“簡女士,我說過,我的仁慈不是供你揮霍的,所以這一次,我同樣選擇拒絕你。”
簡雅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不要,哀哀叫著梵老師,卻說不出半句能打動對方的話。她之前為什么要做得那么絕啊?為什么一點余地都不留,非要跟梵老師死磕?他到底哪點得罪她了?
簡雅狠狠敲打自己的腦袋,滿心都是懊悔。
梵伽羅低聲一嘆,又道:“簡女士,其實我早就給你們指出過一條明路,找得道高僧超度吧,現(xiàn)在唯有他們可以替你們消業(yè)。”
電話掛斷了,簡雅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常凈大師的袈裟,其余人也都目光灼灼地看過來。
常凈大師雙手合十,徐徐說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以為各位施主念經(jīng)超度,卻需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徹底消去這些惡業(yè)。在這四十九日里,各位施主將日日承受皮膚侵蝕之苦,即便惡業(yè)消除,臉也保不住了。”
“你說什么?”剛獲得一點希望的簡雅像是從高空驟然跌落深淵,有種粉身碎骨、希望斷絕的恍惚感。
倪心海等人一下子就癱坐在了地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擺脫這種皮肉在持續(xù)腐爛的痛苦,那他們的臉還能看嗎?梵老師,梵老師你在哪兒?
當這些人在心里大喊梵伽羅的名字時,老者也在咀嚼這三個字,然后匆匆離開龍隱寺,趕回山門,急切之中竟忘了對幾個徒弟交代幾句。坐在草席上的林念慈默默看著他的背影,然后無力地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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