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每個人都應該克制
這座猶如冰雕的冠軍獎杯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但對我至多只是個……紙鎮(zhèn)。
這是他的榮耀,他的青春。我是喜歡星星,但我喜歡的是綴在夜空,遙不可及,無法被我捕獲的星星。不是這樣嵌在底座里,造型夸張,閃得刺眼的裝飾品……
我不該要。
“你要嗎?”
商牧梟彎著腰,因為要指給我看底座上的那顆星星,臉離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聞到他頭發(fā)上的煙草味。
可能是比賽的緣故,今天他右耳上沒有戴耳釘,那粒細小的黑痣尤為醒目,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比底座上的鉆石星星都要動搖我的心神。
指尖微微蜷縮,我沖他僵硬地勾起唇角:“謝謝,用心了。”
他神情一下子柔和起來,笑容里摻雜了一點得意:“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那你很厲害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喜歡。
商牧梟與我大聊特聊今晚的比賽,說到六眼魔神翻車時,臉上全然沒有害怕,只有滿滿的興奮。他熱愛這項運動,熱愛走在鋼絲上,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
想到他帶我去山里看星星那晚,他不顧危險跳上狹窄的觀景平臺,在我看來難以理解,但在他看來,這或許是再正常不過的,對“刺激”的追求。
“你們怎么還在這里磨蹭,不去喝酒了嗎?”包廂門再次被人猛地推開,周言毅大搖大擺走進來,一頭黃毛格外扎眼。
他第一眼看到吧臺那兒的尹諾,笑著去搶他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里頭的起泡酒,這才看向落地窗這邊。
“噗!”然后震驚地將嘴里的酒噴了出來。
他嗆咳著,臉漲得通紅,尹諾連忙給他遞紙巾,他接過了捂在嘴上,彎腰咳得停不下來。
“你好臟啊。”分明距離還遠,商牧梟卻像是已經(jīng)沾到了對方噴出的沫子一般,退后幾步,嫌棄地掃了掃衣襟。
周言毅邊咳邊往這里看,一會兒看看商牧梟,一會兒又來看看我。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對著商牧梟欲言又止:“你們……”
后面省去的內(nèi)容,實在讓人生出許多想象。
我正要告訴他,我們什么也沒有,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看我,只是用一種既無語又意外的表情看著商牧梟。
“真的假的?”
我和商牧梟的組合,在他看來仿佛比世界末日到來還要不可思議。
商牧梟方才還心情明朗的跟春日里的艷陽天一樣,這會兒面對好友的質(zhì)問,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冰冷而不耐。
“閉嘴。”
周言毅挑了挑眉,卻并不生氣,反倒是對著自己的嘴做了個拉上拉鏈的動作。
“好了,不是要去慶功嗎?我一早就訂好地方了,現(xiàn)在過去吧,我還沒吃晚飯呢……”尹諾上前打圓場道。
“是上次那家嗎?現(xiàn)在就點菜吧,到了直接就能吃,我也餓了。”周言毅勾住他肩膀往外走,腦袋直往他手機上湊,“點這個肉,我喜歡嫩的……不要辣的,我不喜歡辣的……也不要羊肉……”
尹諾直接將手機丟給他:“你煩死了,你自己點吧。”
門緩緩合上,屋內(nèi)只剩我和商牧梟兩人。
他一掃先前陰郁,語氣復又輕快起來,問:“你要一起去嗎?”
我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要十一點。
“不了,太晚了,我明天還有課。”而且也太奇怪了。
收下他的獎杯已經(jīng)很奇怪,再與他和他的朋友們一同去吃慶功宴,不用細想我都覺得不妥。
“十一點很晚嗎?”他往門口走去,嘴上雖這么說,但并沒有強求我的意思,“算了,那你回去休息吧。”
他拉開門,用身體抵住,好似五星級酒店敬業(yè)的門童,對著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與他低聲道謝,出了包廂。
他將我送到樓下,我看他穿著賽車服,料想他應該還要去換衣服,便讓他不用管我。
“好黑。”他瞥一眼外頭黑黝黝的環(huán)境,道,“我送你到車上。”
賽車場建在郊野,很是偏僻。這個點除了廣場上幾座高聳的探照燈還在工作,幾乎沒有別的光源。黑是黑了點,但也不至于就看不見了。
停車場離出口起碼還有五百米,我輪椅加個速其實不費什么時間,和他一道走倒要照顧他的速度,少說也要十分鐘。
“不用了,尹諾他們還在等你,我自己找車就行。”
商牧梟看也不看我,雙手插兜,徑自就往外面走。只要他打定主意,似乎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別人的認可。
我盯著他背影,實在很沒脾氣,見他越走越遠,只得出聲叫住他。
“左邊。”
他聞言一頓,若無其事退回來,又往左邊走去。
一前一后,慢慢走著。夜晚本來就涼,郊區(qū)人煙稀少,更涼幾分,這會兒說話都冒白氣。
“你喝酒嗎?”商牧梟問。
“喝。”
“酒量好嗎?”
“還行。”
對于酒精,我的代謝能力出乎意料的好,目前還沒醉過。有一年去異地參加研討會,會后組織聚餐,另一所學校的教授因著每年學校排名都在我們之下,對我們幾個清灣大學來的很看不順眼,仗著自己酒量好,一杯一杯來勸酒。
系主任董立過去是我老師,我算他的得意門生,他向來十分護著我,一開始還不讓我喝,搞得自己差點沒被灌吐。后來我實在看不過眼,直接與那位教授一對一較量,最后成功把對方喝到桌下,大獲全勝。至此之后,學校里就流傳開了我千杯不醉的傳聞。
“看不出啊。”商牧梟偏頭看向后方,“我還以為你是那種極其克制,滴酒不沾的人呢。”
“‘克制’是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能及時停下,不是抑制自己的欲望。”
他目光在我臉上游移片刻,看回前方:“所以你還是會克制。”
“每個人都應該克制。”
“我不喜歡,我討厭克制自己。”夜色里,他的聲線格外低沉,卻又不會讓人無法聽清,“想要什么,我就一定要得到。極限在那里,但我不會停下。我要沖過去,超越它。”
不是每個人都有挑戰(zhàn)極限的勇氣,也不是人人都敢放縱自己的欲望。當商牧梟說出“我要沖過去,超越它”這句話時,如果說之前我只是有些羨慕他,那從這一刻起,我開始嫉妒他。
嫉妒他的莽撞,嫉妒他的狂妄,嫉妒他耀眼的,無限為本能服務的鮮活生命。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無法成為他那樣的人,嫉妒或者羨慕也無法改變我既定的處世觀,但并不妨礙我覺得他……閃閃發(fā)光。
這大概就是年輕人吧。指腹摩挲著懷里獎杯堅硬的棱角,我有些自嘲地想著,若說追憶青春是衰老的前兆,那我或許要早衰。
商牧梟送我到車旁,替我將獎杯放到副駕駛座。我開車離去時,他就站在路邊默默注視著我。
等開出一段距離再看后視鏡,他仍舊站在原地,還是同樣的姿勢。
回到家,找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我只好將商牧梟送給我的紙鎮(zhèn)……獎杯擺到書架上,與我的一眾藏書作伴。
睡前我點開手機軟件,找到我們系的工作聊天群,猶豫半晌,還是打下一行字發(fā)了出去。
【我發(fā)現(xiàn)柏格森的直覺概念或許是對的,本能天然便要優(yōu)于理性。】
此話一出,安靜的工作群瞬間炸了鍋。
【蘇格拉底座下犬:???北哥??北哥你要是被綁架了你就眨眨眼!】
【笛卡爾萬年黑:恭喜棄暗投明,傳統(tǒng)理性主義的概念本來就是有缺陷的,高度客觀并不存在。】
【笛卡爾萬年黑:等等,北芥?你是北芥???你瘋了嗎??你和董主任兩個不是堅定的理性主義支持者嗎?】
【清灣亞里士多德:……徒兒啊!!你萬年不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給為師這么大驚喜嗎?】
【反理性先鋒:主任,你是清灣大學理性派最后的獨苗苗了。】
【蘇格拉底座下犬:點蠟。】
【清灣亞里士多德:悲泣!!】
我沒有理會群里的議論紛紛,直接退出軟件心安理得的關燈睡覺。
翌日一早,再開手機發(fā)現(xiàn)多了很多消息。有寵物醫(yī)院賀醫(yī)生給我發(fā)來的小狗近況,也有余喜喜小心翼翼私敲我問我發(fā)生什么事的,還有……母親每月一次的,要我回家吃飯。
翻看上一條聊天內(nèi)容,還是叫我回家吃飯的。上個月的同一天,一個字都不差,簡直就像是她專門設置了一個鬧鐘,每個月提醒自己一次,好讓她記得要叫我這個大兒子回家吃飯,避免顯得他們太冷漠。
盯著那幾個因著機械刻板反倒變得冷冰冰的字,想要拒絕,在床上坐了十分鐘,卻還是只發(fā)出去一個“嗯”字。與上個月,上上個月,往年的每一個月都沒有差別的回復。
出門前,眼睛忽然被晃了下。
可能靠近窗戶的關系,陽光灑進來,落在書柜中的獎杯上,無論是獎杯本體還是底座上的那顆鉆石都跟著熠熠生輝起來,隔著玻璃都無法削弱它的存在感。
太刺眼了。
想了想,我重新回到屋中,將獎杯從書架上取下來,把它鎖進了抽屜里。
點開工作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撤回昨天的發(fā)言,我只得重新又編輯一條發(fā)出。
【冷靜下來,我又覺得理性可以了。】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