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固城墻
真正的寒潮來了, 一夜間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驗,士兵們放下武器, 成千上萬人投入到搶修城墻的工事中去。工寮停產(chǎn),修理被毀去的房屋,氐人為雍人送來過冬的糧食與物資,林胡戰(zhàn)士們無處可去,便留下幫助雍人修復(fù)城市。
姜恒在十天內(nèi)完成了所有的活計,傷勢也已大致痊愈。臨近冬至的黃昏, 太子瀧說:“我們出去走走罷,姜恒。界圭,可以陪我們一會兒嗎?”
界圭拉起斗篷, 遮擋住臉龐,看了眼姜恒。
姜恒欣然點(diǎn)頭, 問:“殿下想去哪兒?”
“看咱們的哥哥,”太子瀧答道,“他率軍修復(fù)城墻,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宮了。
但太子瀧不知道的是, 耿曙每天深夜都會回宮, 陪姜恒睡到天蒙蒙亮, 又在疲倦中起身, 換上鎧甲, 到城南去, 身先士卒,頂在寒風(fēng)之中, 與每個士兵一樣,以自身的力量,拖動磚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墻。
姜恒與太子瀧選擇了步行,他們穿著樸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族人。百姓經(jīng)歷了滅頂之災(zāi),卻依舊在太子瀧的號召下動員了起來,自發(fā)地捐錢捐物,騰出片瓦遮頭。
“殿下,”姜恒說,“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瀧走過長街,沒有人認(rèn)得他們,有界圭跟在兩人身后,大抵是安全的。
“他們不是牲畜,”姜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數(shù)字,是有喜怒哀樂、有家人的、活生生的、與你我一樣的人。”
“我懂,”太子瀧說,“我都懂,我正在這么做。”
管魏朝他解釋過,父親為什么那么做,“家天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分封的結(jié)就是像晉廷一般,任由諸侯坐大并分崩離析。
他們需更強(qiáng)大、更堅固的朝政體系,將人與土地牢牢維系在國君的身邊,他們討論了許多辦法,最終汁琮作出了至為野蠻的選擇。但如今姜恒帶著王道來了,帶著內(nèi)圣外儒的希望來了,每個人都需出改變,而這改變勢必會傷筋動骨。
“恒兒,哥哥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瀧忽然說。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倒是覺得,你很魯莽。”
太子瀧說:“我既懦弱,又魯莽,什么時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樣就好了。”
“那不一樣,為你置身其中,”姜恒指出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我們置身事外。”
太子瀧心里好過了不少,唯一會肯定他的,就只有姜恒與耿曙了,從這點(diǎn)上來說,他會將他們視自己一生的足。
“而且比起年初剛見面那天,”姜恒說,“我覺得你可是有氣勢多了呢。”
太子瀧不禁失笑,姜恒雖然這么說,卻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贊同他回援國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姜恒抵達(dá)落雁時,太子瀧忽然奇異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這一年里,自己的心境確實變得不一樣了。姜恒的到來仿佛催促著每個人的加速成長,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僅他自己,連汁琮、曾嶸、整個朝廷,都在他的脅迫之下,開始自省。
仿佛一輛慢悠悠的馬車,隨著一名中原人的到來,剎那加快了速度。姜恒帶來了危機(jī),也帶來了鞭笞,就像一名監(jiān)工,哪怕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王族亦渾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
“你是許多人的榜樣。”太子瀧牽著姜恒的,說道。
“那倒不見得。”姜恒笑道,“不過有人說點(diǎn)不合時宜的話,總是好的。”
耿曙打著赤膊,就像他下的將士一般,穿著薄薄的黑色武褲,防滑靴蹬在地上,以肩膀扛著城樓高處一人高的大轉(zhuǎn)輪,將轉(zhuǎn)輪推進(jìn)鐵榫中,這樣一來,城門的絞輪便修復(fù)了。
“殿下!殿下!”親衛(wèi)來報。
“不大呼小叫!”耿曙正忙著,冷不防被一喊,險些松了絞繩。
“那是姜大人么?”親衛(wèi)說,“姜大人好像來了!”
耿曙顧不得絞輪,馬上擦了擦手,聞了下身上的汗味,找來毛巾胡亂擦幾下,探頭到城樓往下看。
“恒兒!”耿曙看見姜恒,卻沒看清楚太子瀧,太子瀧出宮時戴著斗篷,以遮擋失去的耳朵。
“哎!”姜恒仰頭笑道,“哥!”
“你怎么來了?”耿曙說,“快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塔樓的瞭望哨下,小房間里,太子瀧解下斗篷,眾將士馬上紛紛朝他行禮。
王家不顧一切,在最后關(guān)頭拼著同歸于盡的念想,為太子瀧贏得了尊敬,所有人的目光都駐留在他失去的耳朵上。
“我給你帶了酒來,”姜恒說,“順便當(dāng)監(jiān)工,看看情況。”
耿曙有點(diǎn)不自在,讓人生起火,太子瀧讓界圭分發(fā)了犒軍的酒肉,便安靜地坐在一旁。耿曙則背對太子瀧,匆忙穿上外袍,系上腰帶。太子瀧不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背脊。
耿曙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近五年前他來到雍都時,只是少年身材,如今的他就像汁琮一般,肩背寬闊,腰線漂亮,充滿了成年男性的安全感。
他漸漸地取代了汁琮,成為雍國新的守護(hù)神。
“來喝酒吧,哥?”姜恒說。
“不喝,”耿曙嚴(yán)肅道,“你傷沒好,不許喝,汁瀧也不許喝,誰都不能喝。”
“哎——”姜恒說。
姜恒捏他的腰,奈何耿曙武藝高強(qiáng),實在無從下,腕馬上就被鎖住了,姜恒只不管不顧,與他打混,看在太子瀧眼里,只覺甚有趣。
他曾經(jīng)也有心朝耿曙開開玩笑,設(shè)計點(diǎn)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耿曙表露出明顯的不喜歡,太子瀧只得罷。
耿曙擋開姜恒的,最后讓步了:“只能喝一點(diǎn),一口。”
耿曙讓姜恒就他的碗喝了一口,便奪走了。
“給我也喝一點(diǎn),哥。”太子瀧忍不住說。
耿曙于是遞給他,讓太子瀧在一個碗里喝過,又理所當(dāng)然地收走。
“你們的活兒做完了?”耿曙問。
姜恒拍拍袍襟,說:“怎么可能做得完?永遠(yuǎn)也做不完。”
太子瀧笑道:“做不完就不能來了?”
耿曙:“那來這里做什么?”
“想你了唄,”姜恒大大咧咧,說道,“不行嗎?”
耿曙臉上忽然一紅,稍稍側(cè)頭,看著生起的火盆,這話太子瀧可從來不會對耿曙說,但姜恒每次說出口,卻帶著難以抗拒的魅力。
“是啊,”太子瀧笑道,“想你了。”
小房間里陷入寂靜,界圭出去與士兵們喝酒了,耿曙想找?guī)拙湓拋碚f,卻不知該說什么,看著姜恒與太子瀧待在一起,他忽然有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念頭。
看似太子瀧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國君,但姜恒自然而然地占據(jù)了主導(dǎo),仿佛他才是太子,而太子瀧則是他的兄弟。
“我記得上一次在角樓里喝酒,”姜恒朝太子瀧說,“是在洛陽了。”
太子瀧說:“哦?也是冬天嗎?”
耿曙也想起來了,不想再提往事,姜恒卻自顧自地起了個頭,說起六年前的冬天。太子瀧自然是記得的,當(dāng)時武英公主親自出使洛陽,便是為了勸說姬珣來落雁城。
但那一次,姜恒萬萬沒想到,來看過駐軍的耿曙后,等待著兄弟二人的,便是長達(dá)五年的離別,險些天人永隔。
“后來哥你去靈山了,對吧?”姜恒問。
“嗯。”耿曙簡單地答道,目光十分復(fù)雜,看著姜恒。
太子瀧帶著擔(dān)憂,詢問了當(dāng)年那驚心動魄的經(jīng)過,耿曙卻聽得走神了,一個聲音在他心底不停地回響著,把這些天里,他不愿面對的心事統(tǒng)統(tǒng)翻到了眼前。
他不能再視而不見了,他必須查出這一切的真相,哪怕他已接受了它。
“再后來,我被師父撿到了。”姜恒解釋道,“現(xiàn)在想起,也當(dāng)真是命大……”
恒兒不是我的親弟弟。
耿曙的心里,那個無情的聲音回響著。
“那是陸相提議的,”太子瀧嘆了口氣,說,“但是管相反對,不是反對他的舉措,而是覺得,不是時候。”
“他們說,姬家人的身體里,流淌著瘋狂的血,”姜恒笑道,“現(xiàn)在我算是懂了。”
他不是我爹的兒子……耿曙心里,那聲音時時刻刻提醒著他。
他一直以為他們的身體里流淌著來自同一個人的血,他們是彼此唯一的羈絆,可郎煌那天所言,剎那顛覆了他的整個世界。
“恒兒。”耿曙忽然道。
“啊?”姜恒說。
這幾天耿曙的表現(xiàn)很不尋常,但太子瀧與姜恒都未曾注意到,只因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宮中。
他不是我親弟弟了,我與他……現(xiàn)在算是什么?
但他是我的恒兒。
耿曙怔怔看著姜恒,看著他被火焰映著的臉龐,姜恒眉毛稍一揚(yáng),朝他望來,不解其意,眼里卻帶著一如既往的笑意。
“不說以前的事了,”耿曙道,“我不愛聽。”
姜恒將它理解為耿曙不愿聽到他受苦的日子,便自嘲般地笑了笑。
太子瀧說:“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耿曙卻道。
這毫無來由的一句話,令姜恒與太子瀧都十分疑惑。
耿曙避開姜恒茫然的眼神,起身推開門,說:“回去罷,別在外頭待得太久,宮里又擔(dān)心你們了。”
“哥,你沒事罷?”姜恒問。
耿曙搖搖頭,站在城墻上望向城內(nèi),隨著城墻的修復(fù),工事已近結(jié)束,接下來,就是迎接冬至日,以及新一年的到來了。
一只溫暖的拉住了耿曙的指,耿曙驀然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是姜恒走了出來。
他望向角樓,太子瀧還在里頭。
姜恒懷疑地看著他的雙眼,耿曙下意識地想避開他的,情感卻戰(zhàn)勝了他的理智,他反握住姜恒掌,握得緊了點(diǎn)。
“恒兒。”耿曙喃喃道,將他抱進(jìn)自己懷里。姜恒卻有點(diǎn)難為情,他們早就成年了,在宮里親近已是勉強(qiáng),于城樓上摟摟抱抱的,像什么樣子?
“你怎么了?”姜恒說。
“沒什么。”耿曙沒有強(qiáng)求姜恒,伸出手,覆在他側(cè)臉上,拇指輕輕撇了下,“只是想起從前的一些事。”
姜恒說:“忙完了吧?今晚會回來嗎?”
耿曙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等我。”
他很清楚,一旦姜恒的身份暴露,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什么。而就在此時,一騎到得城墻下,朝高處喊:“太子殿下!王子殿下!姜大人——!”
“王陛下有昭令!”信使道,“速往中殿內(nèi)。”
“你看,”耿曙說,“找來了,你們先去,我稍后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