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煉獄火
姜恒脫了個精光, 界圭打量他一眼,伸手在他后腰摸了一把。
“這里是怎么回事?”界圭問。
“小時候燙著了。”姜恒說。
“怎么燙的?”界圭又問。
姜恒大致描述了下, 界圭便嘆了口氣,讓他到榻上躺著,扔給他一條墊在包裹最里面的羊毛毯子,毯子還勉強是干燥的。
接著,在姜恒的注視下,界圭也脫得一|絲|不|掛, 他身上的傷比臉上的還要多,左胸到肋下,都是紅彤彤的被燒傷的痕跡, 想來已有些年頭了,大腿上則分布著數(shù)十條刀傷, 背后還有箭創(chuàng)。
但除此之外,他的身形瘦長,肌肉勻稱,非常漂亮。除卻那些驚心動魄的傷勢外, 界圭的體形只能用俊朗來形容, 猶如一匹威風凜凜的雄馬, 肌肉線條近乎完美。
“你為什么會受這么多傷?”姜恒不禁問。
界圭抹了把身體, 將衣服晾上, 坦然轉(zhuǎn)身, 朝榻上走來。
“保護你爹落下的。”界圭淡淡答道。
姜恒意外道:“我爹武功不是很了得嗎?”
界圭旋即回過神,答道:“錯了, 將你當作汁瀧了。”
“汁琮功夫也不弱罷?”姜恒說。
界圭又改口道:“大部分時候,是因為汁瑯。”
“哦?”姜恒懷疑地看著界圭。
“睡進去,我的小心肝。”界圭那意思, 顯然想和姜恒同榻而寢,一路上姜恒也習慣了。界圭必須守衛(wèi)他,每晚都睡在一個帳篷里,就在他的身邊。
姜恒:“……”
界圭睡覺很安靜,姜恒向來無所謂,便朝里頭挪了挪,讓界圭躺上來,兩人蓋著一條毯子,外頭雨聲嘩啦啦地響著,房內(nèi)已經(jīng)暖和起來了。
姜恒忽然有心要捉弄界圭,讓他尷尬下。
“御前帶刀侍衛(wèi),界大人。”姜恒說。
“嗯?”界圭正在思考,事實上這一路他總是在想事情,說,“太史官姜大人,有什么吩咐?”
界圭轉(zhuǎn)頭,嚴肅地打量姜恒。
“你是不是喜歡我小姨?”姜恒促狹地笑道,“這個秘密我一定會替你守住,說說罷?”
“不,”界圭說,“我不喜歡女人,姜大人。”
姜恒:“……”
界圭說:“實不相瞞,我是越人,你該不會不知道罷?越人從來就好男風,喜歡長得漂亮的少年郎。姜大人,都道塞外氐人俊美,但氐人少年,算不上最美的,咱們越人,才是人間絕色。”
姜恒:“…………………………”
說著界圭撩開毯子,大大方方地讓姜恒看。
姜恒頓時滿臉通紅,躺了下去,假裝什么都沒看見,這下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好了,”姜恒說,“我要睡了。”
界圭饒有趣味地說:“你經(jīng)人事了不曾?”
姜恒:“快閉嘴!”
界圭低聲,帶著危險,說:“我教教你?總有一天要學的。”
姜恒:“!!!”
“哎!”姜恒一指點在界圭胸膛上,不讓他靠近,示意他看一旁。
“當心眼珠子。”姜恒提醒道。
海東青原本正將腦袋縮在翅膀下烤火,忽然抬頭,一身羽毛奮張,散發(fā)出攻擊的氣勢,威脅地注視界圭。
界圭笑了起來,放開姜恒,說:“惹不起你哥,人不在你身邊,鳥卻不離你,逗你玩而已,困了就睡罷。”
海東青于是將腦袋縮回了翅膀下。
雨聲漸小了些,卻仿佛總也下不完,淅淅瀝瀝的,塞北的雨季來了,接下來近一個月,每天都會下雨,姜恒已做好了每天潮濕個沒完的準備。
房里只有火堆的“嗶剝”聲。
“恒兒。”界圭在那靜謐里開口,忽然道。
“啊?”姜恒轉(zhuǎn)頭,看著界圭。
“沒人的時候,我可以叫你恒兒嗎?”界圭打量姜恒,說。
“行啊。”姜恒笑了起來,他總覺得自己與界圭之間,有著某種特別的聯(lián)系。方才他開口叫“恒兒”的時候,姜恒居然半點不覺得突兀,仿佛本該如此。
“有人在的時候,你也只管叫就是,”姜恒說,“有什么打緊的?”
“那還是不行,”界圭打趣道,“你是要當國家棟梁的,不能這么稱呼。況且太后將我給了你,我就是你的侍衛(wèi)了。”
“你又不是物件,”姜恒說,“太后只是派你來保護我罷了,別總這么說。”
界圭認真地“唔”了聲,又陷入了沉思中。
姜恒卻覺得,界圭與姜家,抑或汁家的淵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
“我叫你什么呢?”姜恒問。
“叫我名字罷,名字就是拿來叫的,我還有個名字,叫‘勾陳’,不過你聽過就算,不必記得。”界圭出神地說,“不困么?給你煮點姜茶喝?”
“別折騰了,”姜恒暖和起來了,便懶洋洋的,“聊聊天罷。”
這些日子里,他不是趕路,就要看病,白天為整個村鎮(zhèn)的百姓診斷,晚上還要借著油燈書寫記載,常常到半夜三更,困得倒頭就睡。
“嗯。”界圭隨口說,“聊天,很久沒有人和我聊過天了,挺好。恒兒,你想聊什么?”
“我真的長得像我小姨嗎?”姜恒好奇道。
“來雍都前,你該先易個容的,”界圭答非所問,注視姜恒面容,顯得有點煩躁,說,“羅宣將易容術(shù)教給了你,怎么這么不當心?”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姜恒茫然道。
“算了,”界圭說,“說得對,都是命。”
姜恒:“???”
界圭想了想,又說:“嗯,你笑起來,有點像她。”
“我娘笑的時候應(yīng)當也這般。”姜恒說。
“不是的,”界圭說,“昭夫人我見過,莫要欺負我沒見識。”
姜恒忽覺好笑,界圭的回答怎么總是與他不在一個地方。
“小姨是怎么樣的人?”姜恒又問,“她很溫柔嗎?”
“挺好的,”界圭說,“我與她說話不多,想來是罷。我與你……表舅,嗯,是表舅罷?與汁瑯要熟稔些,我倆是一起長大的,就像你與你哥一般。”
姜恒點了點頭,界圭又道:“他與你小姨成婚以后,我便不怎么在他身邊了,換了耿淵陪他。再后來,耿淵也走了,我正想回去,不過與瑯兒慪氣,他召了我兩次,我只是不理,心想下一次罷,再下一次,我就回雍宮,依舊像從前一般。如果那天我在,也許他就不會死。”
姜恒皺眉道:“他……汁瑯不是病故的嗎?”
界圭淡淡道:“是嗎?我不知道,宮中說他著涼了,服下藥,早早地就睡下了……”旋即他從回憶里驚醒了過來,改口道:“我要是在,便不會讓他著涼,嗯,是這樣。”
姜恒看著界圭,界圭的眼神有點恍惚,片刻后,姜恒伸出手,輕輕地按了下他的頭。
“不是你的錯,”姜恒說,“別放在心上。”
界圭笑道:“謝了。”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姜恒又說。
“是個漂亮的人。”界圭說,“姜太后收養(yǎng)了我,將我?guī)У铰溲愠恰S喝硕紝⑽耶斏谑箚荆í毸遣灰粯拥摹!?br/>
姜恒不想界圭沉浸在往事里,他平緩的語氣底下,也許有許多傷感的情愫。
“我爹呢?”姜恒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界圭說:“汁瑯死的那天,你爹早就不在北方了,他已在安陽自己過日子,帶著他的黑劍,要為他殺光所有與雍國為敵的人。我匆匆忙忙趕回來,尚不能見汁瑯最后一面。”
說著,界圭忽然轉(zhuǎn)頭,說:“你知道一個人最難受的時候,有多難受么?”
姜恒沉吟片刻,那種痛苦他經(jīng)歷過,就在羅宣帶來耿曙骨灰的時候。
“知道。”姜恒說。
界圭說:“你讀書多,描述一下?我只會‘肝腸寸斷’這四個字。起初我從來不明白,肝和腸,怎么會斷呢?”
“會的,”姜恒說,“絞痛,痛得你沒法喘氣。”
界圭:“還有‘心痛如絞’。”
姜恒:“嗯……是的。”
界圭說:“但那些都差得太遠了,比起失去他來的難受,所謂‘肝腸寸斷’,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不痛不癢。可我實在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形容了。”
姜恒想了想,最后道:“漫天星河從今墜落,盡成煉獄火;不敢抬頭看,天崩地裂,滄海桑田。”
“對……”界圭喃喃道,“當真是這感受啊。這句太好了,我得記下來。”
界圭赤|裸身軀,翻身下床,找來紙筆,寫在紙上,字跡歪歪扭扭的,顯然也不曾練過。
“字寫得丑,”界圭寫字時抬頭看了姜恒一眼,說,“與我人一般丑,見笑了。”
姜恒輕輕拍了下他的背脊。
“好好活著。”界圭在他耳畔輕輕地說,“活著,總是很好的,不為你自己,也為了惦記你的人。”
翌日清晨,雨停了一小會兒,界圭便趁著這個時候,催促姜恒趕緊上路。但兩人剛進山不久,載來的物資就被搶了。
四面八方,樹上、山上、崖壁上,全是手持強弓的林胡獵人,上千弓箭指向他們,為首之人朗聲喊著他們。
姜恒:“我以為你知道風羽的意思。”
界圭加重語氣:“是我以為你知道風羽的意思。”
姜恒:“你住宮里,又是武官,怎么會不知道?我剛來我怎么可能知道?”
界圭:“那是你哥的鳥,你不知道誰知道?”
兩人:“……”
界圭一身靛青色武袍,身材修長,馬上二話不說,抽出佩劍,以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姜恒身前,猶如山岳一般,不容任何人靠近。
姜恒算是知道界圭這一身傷是怎么來的了。
“先退,”界圭沉聲道,“我去為你殺光他們。”
姜恒抬頭看天邊,他不是耿曙,沒有經(jīng)過與探鷹共處的時光,不明白海東青飛翔的軌跡何意,無法與它交流,現(xiàn)在看來,它盤旋的動作,也許是在不停示警,前面有敵人。
“他們在說什么?”姜恒問。
“東西留下,”界圭道,“讓我們滾。”
姜恒說:“給他們罷。”
界圭:“不行。”
界圭已經(jīng)算脾氣好的了,換了耿曙,這會兒估計先得上去捅死幾個,出口惡氣再說。
姜恒:“本來也是給他們的。”
界圭:“這能一樣?!”
姜恒不想界圭去搦戰(zhàn),上千人的箭矢鋪天蓋地射下來,自己兩人又帶著馬匹與騾子,哪怕能跑掉也要受傷。
“給他們,”姜恒拉住界圭,認真道,“聽我的。”
說著,姜恒反而走到界圭身前,擋住了他。界圭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身前姜恒。
“要就拿去吧!”姜恒朝高處喊道,“都拿走,這些本來就是給你們的!我只要這個!”
姜恒從物資里取出一本冊子,那是他沿途記下的,朝高處出示,意思是得帶走,這會兒沒有人阻攔了。
界圭當真一肚子氣,想吼姜恒幾句卻忍住了,說道:“他們聽不懂。”
“聽得懂,”姜恒說,“你看,他們把武器收了。”
姜恒猜測這伙人里,一定有聽得懂漢話的人,只是不愿意說,畢竟雍人與他們的仇恨太深了。
“走吧,”姜恒慢慢退后,界圭欲言又止,姜恒卻拉住了他的手,手掌摩挲,說,“走。”
界圭甩開姜恒一手,憤憤收劍,劍入鞘發(fā)出震響,以彰示自己武力。
姜恒聽到那聲時便震撼了,當世能做到這點的人寥寥無幾,他見耿曙露過這一手,在對戰(zhàn)李宏之時。必須內(nèi)力雄厚綿長,才能發(fā)出收鞘的金鐵之聲,果然界圭名不虛傳。
界圭搭上姜恒肩膀,臉色陰沉,那扭曲的五官變得更恐怖了。
兩人走出山嶺,在樹林前坐下。
“這下好了,”界圭說,“馬也沒了,東西也沒了。”
姜恒笑了起來,界圭皺眉道:“讓海東青送信回雍都,叫你哥帶兵來平了他們。”
姜恒說:“這怎么行?!他們是什么人?”
界圭語氣中帶著怒火,說:“一年多前征討林胡,剿滅了他們十余村鎮(zhèn),并遷往灝城與落雁,其時有不少人躲進了山中,就是這上千人,當時怎么找都找不著,管魏說隨它去了,果然不能隨它去。”
“雍人占了他們的土地,”姜恒說,“放火燒了他們的村莊,令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現(xiàn)在要把人趕盡殺絕了嗎?”
“你不殺他們,”界圭正色道,“他們就要殺你,與蠻族沒有道理可講。”接著,界圭又心生一計,方才實在是被憤怒沖昏了頭。
“今天入夜后,”界圭說,“你就在樹上待著,哪兒也不許去。我快去快回,殺光他們。這上千人,還不是我的對手……”
“界圭。”姜恒忽然道。
姜恒認真喊出他的名字時,界圭的臉色稍稍變了。
“不要這么做,”姜恒認真地說,“不要,可以聽我的嗎?”
界圭沒有說話,眼神復(fù)雜地看著姜恒。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找咱們的,”姜恒說,“不要用殺來解決。”
界圭深呼吸,姜恒笑道:“咱們來打個賭怎么樣?”
界圭突然平靜下來,轉(zhuǎn)頭望向四周,像是聽見了什么有趣的事。
“打賭?”界圭恢復(fù)了如常神態(tài),說,“行。”
“打賭他們天黑前就會找過來。”姜恒說。
界圭:“唔?追殺咱們?”
姜恒說:“不,東西原數(shù)奉還,你信不信?”
界圭搖頭,明顯不以為然,但轉(zhuǎn)念一想,又道:“賭什么?”
姜恒:“輸了我答應(yīng)你一件事。”
他知道界圭要他放出海東青,朝落雁求援。
界圭懶懶道:“我若輸了,我也答應(yīng)你一件事。”
“好的。”姜恒笑道,“那么就先睡個午覺罷。”
姜恒倒是在山嶺下的草海上先躺下了,這幾天里下過數(shù)場雨,草地上帶著清新的水汽。界圭也跟著躺平,但不多時便煩躁地起來,暴露了內(nèi)心真實所想。
“你當真?”界圭說。
姜恒:“對——”
姜恒叼著草桿,睜眼看天色,忙道:“不好,又要下雨啦。”
雨又來了,界圭只好與他躲到樹下去,幸虧今天只下雨不打雷。到得天色昏沉時,界圭說:“你要輸了,我先想想,讓你辦點什么事。”
姜恒沒好氣道:“除了送信還能做什么?”
界圭說:“信你本來也要送,倒是想點別的為難你,我才快活。”
姜恒:“……”
然而就在此刻,遠處忽然傳來喊叫聲,界圭當即表情一變,姜恒好奇地從樹下探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