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逢百草谷天災(zāi)以來已過了有一月余。如今那堵了入谷之路的巨石已被清走了，谷中毀損的屋舍也重建了半數(shù)，可有些個藥材田卻是毀得厲害，沒法救了。
　　這時已是臘月里，外頭天冷欲雪，百草谷里卻仍是如秋日一般的涼爽，谷里那道河也不曾結(jié)冰，仍汩汩地淌著。這道河一側(cè)是陡峭的峭壁，峭壁上一棵從石縫里鉆出來的樹落了葉子，飄落在河岸上；另一側(cè)岸旁的草也半數(shù)發(fā)了黃，給這并不冷的冬日添了幾分蕭瑟。百草谷的谷主達浩然一手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一手牽著個五六歲的男孩，在這枯草地上信步閑游。
　　小丫頭不過一歲余，哭得滿臉花，正扭著身子掙扎著，口中不住地哭喊道：“娘親——我找娘親——”達浩然哄道：“娘親忙著，待會兒就回來。圓圓，你莫哭了，爹爹給你吹笛子聽?！边@丫頭小手一伸，“啪”地往她爹爹臉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兇狠地道：“不聽爹爹，不聽！聽娘親彈琴！”
　　要說起這百草谷在江湖上的名號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達浩然這位谷主到了別的門派里那也是座上賓，可如今他面對著自家女兒卻是毫無辦法，不得已竟俯身朝稚子求援，好聲好氣地道：“方兒，你想個法子，哄哄妹妹罷？”方兒便折了幾根枯黃的狗尾巴草，編在一起，伸著手舉到妹妹眼前，晃了兩晃，用稚嫩的聲音哄道：“圓圓不哭了，這個小狗送你?！眻A圓一抹淚，亮亮的眼睛盯著那東西，竟當(dāng)真不哭了。達浩然卻詫異地道：“這哪里像狗啦？”方兒指著那東西，認(rèn)真地道：“爹，你看，這是頭，這是四條腿，這是尾巴，可不就是個小狗？圓圓，你拿去玩，哥再給你編個手串?！闭f罷，他連蹦帶跳地往河邊跑去?？蓜偱艿胶舆?，他就愣了一下，接著喊道：“爹，這有個人！”
　　達浩然聞言，忙抱著女兒走上前去，只見那枯草掩映下，果真有個濕淋淋的人趴在河邊，手里緊緊握著一把劍，半截身子還浸在水里。達浩然想也沒想，先把方兒拉到自己身后，才走近前去細看：這是個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后生，氣若游絲，散著頭發(fā)，臉上、身上好幾道傷口，甚是狼狽。達浩然看著他的模樣面善，又多看了他兩眼，一下就想起來了——這后生他不光見過，二人還交過手，這后生耍詐從他手里逃離，還搶了一株仙人袂走了。雖說后來達浩然聽自家娘子說起過，那二人是為了救冰魄劍主才來討藥的，可救人是一回事，他那般囂張就是另一回事了。
　　昔日胡亂闖進這百草谷的，哪個是囫圇出去過的？他們是救了冰魄劍主，可這后生當(dāng)真是囂張極了，達浩然可不想為他壞了百草谷的規(guī)矩。
　　想到此處，達浩然冷笑兩聲，抬腳就要把他踢進河里去任他自生自滅，卻不料他剛一抬腳，方兒就快步跑上前來，攔在他倆當(dāng)中，皺眉叫道：“爹，你要做什么？”達浩然耐著性子解釋道：“這廝擅闖百草谷，還搶了咱們的藥去了。若不叫他付出點代價，來日豈不是人人都敢來百草谷搶藥了？那可就天下大亂了！如今他也只剩一口氣吊著了，我便給他個痛快。”
　　方兒嚇得一跳，雖覺得他爹說的有幾分道理，可又覺得不該殺人，便抱著他爹的腿急道：“爹，爹！你肯救受傷的鳥兒，怎么不肯救這個人？”達浩然道：“鳥兒無辜，這廝卻是個造孽的，為了他壞了百草谷的規(guī)矩可是不值。方兒，你再不讓開，爹要生氣了。”方兒卻依舊動也不動，站在他跟前大聲道：“前日看書，你還教方兒要寬以待人哩！且先前舅父教我以……以德報怨?！边_浩然惱道：“林青竹自己是個濫好人，竟也教你們做濫好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父子二人正吵著，圓圓忽然笑逐顏開，越過達浩然的肩頭伸出兩手來，叫道：“娘親，娘親！”方兒抱著達浩然的腿，偏過頭看了一眼，也叫道：“娘親，爹要殺人！”
　　沿著河岸緩緩走來的是一行三人。最前頭一個女子穿著尋常細布衣裙，發(fā)髻上簪一根木簪，漂亮端莊的臉上是溫柔的微笑，這便是百草谷現(xiàn)如今的谷主夫人林氏了。
　　聽得方兒的喊聲，林氏皺了皺眉，快步走上前來，先接了圓圓在懷里，才探頭去看那倒在河邊半死不活的人。只看了一眼，她就又把圓圓交到達浩然手里，走上前去，拉起那后生的手，摸了摸他的脈。隨后，她朝與她一起來的二人溫言道：“把這位少俠抬到屋里好生照料著?！闭f罷，她又口授一個藥方，叫兩人給那后生煎藥去。
　　林氏神色言語都溫和，實際上卻是個厲害脾氣，因而她安排這些的時候，達浩然便抱著圓圓聽著，不敢插嘴。待她安排完了，他才道：“你竟要救他！你可知道，這廝是——”兩人把那后生抬走時只抬了人，卻把劍落下了。林氏一面俯身拾起那劍，一面截過達浩然的話，道：“是雨花劍主?！彼f罷，便將手中的劍朝達浩然遞過來，道，“你看看這劍！堂堂旋風(fēng)劍主，竟連雨花劍都認(rèn)不出來，這若是傳到江湖上，豈不成了笑柄？”
　　達浩然一手抱著圓圓，一手接了劍來，還未及細看，圓圓已伸著小手朝那柄劍夠去。達浩然唯恐劍刃劃傷了她，忙伸直了手臂，把劍遞給妻子，草草應(yīng)道：“是罷，雨花劍平平無奇，我只看過那六柄劍的畫像，如今認(rèn)不出來也是有的?！捳f回來，這一年里，又是冰魄劍主中毒來討藥，又是雨花劍主這般落魄地倒在河邊上，想來是江湖上有什么大事了罷？”林氏沒答他的問話，只把雨花劍遞給方兒拿著，一面接過連聲叫著“娘親”的圓圓來哄著，一面道：“昨日路通了，我便差人出去瞧了一趟：那八卦鎖魂陣已毀了?！?br />　　“十幾年前便毀過一回，是我重又布上的。”達浩然頗不在意地揮一揮手，“這回又是怎么毀的？前兩日起了山火，莫非……”
　　“那并非尋常山火?！绷质祥_口時依舊平靜，兩手卻摟緊了懷中的女兒，“他們?yōu)榱吮莿χ鱽碛懰幍臅r候，我心里已存了幾分疑慮，只是那時跟藥王山做那場買賣，人手短缺，我也沒顧上打聽什么，而再往后，出谷的路便堵死了。今日一早，我聽他們說才知道，原來魔教追殺七劍已有大半年了，鴻知仁前輩已死，如今是幾個后生在同魔教周旋。那日他們被逼無奈暫入八卦鎖魂陣避了一避，魔教為了逼他們出來便放了這一把火。”
　　達浩然聽得直發(fā)愣，半晌才道：“啊喲，若是他們知曉那迷魂村中枯井下頭便是往百草谷來的路該多好。如今那條路可還在？”
　　“叫上頭塌下來的磚瓦堵了半截?！绷质险J(rèn)真地看著他，抿了抿唇，道，“如今魔教正全力搜捕七劍，江湖之上，也只有你我這般清閑了。浩然，紙終歸包不住火，你這旋風(fēng)劍主的身份遲早也要透出去，是時候好好打算了?！?br />　　圓圓尚小，什么事都不懂，只管吐著舌頭做著鬼臉，拔了娘親發(fā)髻上的木簪下來拿著玩。方兒卻拖著那雨花劍，問道：“爹，娘，你們在說什么呀？”達浩然看一眼方兒，忍不住往他頭頂輕拍一下，道：“今日還多虧了方兒，否則我怕是要把雨花劍主殺了?！狈絻核贫嵌亍芭丁绷艘宦?，達浩然就又跟林氏道，“聽聞那魔教做事不擇手段，若真是如此，來日這百草谷可就兇險了。如今江湖上魔教不敢動的想來也只有胡老前輩的黃石山了，爹在世時跟胡老前輩尚有幾分交情，你便帶了他們上黃石山上去避一避罷?！?br />　　“這百草谷是咱們的家，我哪也不去?！绷质衔⑿ζ饋?，抬手輕輕摸一摸達浩然的臉，“我方才已同文大哥商量過了，就由他以送藥為名，將百草谷里的婦孺送上黃石山去，其余人便都以做生意為名遣出去。若有愿意留下來的弟兄，便與我一同應(yīng)對魔教罷?！彼娺_浩然急著要插嘴，便伸出纖纖一指輕輕按在他唇上，接著道，“你不必擔(dān)心我，我這二十年來的武功也不是白練的?！懵犖艺f：待雨花劍主的傷好了，你們二人便悄悄離去。若是魔教不知百草谷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他們知道了，我等守在百草谷，也好為你們拖延些時日?！?br />　　“爹，娘，你們在說什么啊！”方兒聽不甚懂，可從爹娘的神色上也知道不是好事，不由急得直跳，“你們要去哪？方兒要跟你們在一起！”他這一急，圓圓也跟著撇嘴哭起來，道：“娘親不走，爹爹不走，娘親不走！”林氏忙哄道：“不走，都不走。乖，娘親帶你去看看方才的大哥哥去?！绷质弦晦D(zhuǎn)身，圓圓就越過她肩頭盯著爹爹看，見他神色煩悶，便又要哭。達浩然忙擠出個笑來，道：“我也一起去罷?！絻?，走?！闭f罷，他接了方兒手里的雨花劍，拉著方兒跟著林氏一同往回走了。
　　百草谷里地方不小，可大部分地方都是草藥田，住處卻不多，不過十幾戶人家罷了。為了吃水方便，這十幾戶離這道河都不遠，因而片刻工夫幾人便走到了竹木搭的屋舍前頭。方才那兩人從屋里看見他們，其中一個忙迎出來，道：“夫人，那位少俠原本也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嗆了幾口水，現(xiàn)下已醒了?？伤挚抻中?，問什么也不答話，看起來竟似瘋了一般，你快來瞧瞧罷?！绷质蠎?yīng)了一聲，忙抱著孩子往屋里走，達浩然領(lǐng)著方兒也跟著進去了。
　　這間屋子平日里沒住著人，只擺了一張竹床、一面矮幾與一架書，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看著甚是清爽。那后生坐在床上，已換了一身達浩然的干衣裳，腿上蓋著薄被，披散著的頭發(fā)也擦過，不似方才那般濕淋淋的了。他嘴角朝上揚著，臉上卻掛著兩行淚，雖是笑著的模樣，可叫人看了總覺得說不上的悲戚。一家四口一進來，本就不大的屋子里登時擁擠起來。守在床尾的青年忙站起來，道：“夫人，谷主，我問他是什么人，從哪里來，他一概都不答話。這屋里狹小，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就先出去了?！绷质蠑[擺手，叫他出去了，達浩然就拉著方兒走到那后生跟前。那后生抬眼看了他一眼，接著便瞪大了眼，驟然不笑了。達浩然正要開口同他說話，他卻忽然掀開薄被下了床。
　　他比達浩然高了有兩寸，穿著達浩然的衣裳，褲腳下頭還露出一截發(fā)顫的腳踝來。也不知是有心為之，還是他腿軟站不穩(wěn)，他身子往前一傾，就直直跪在了達浩然面前。達浩然嚇了一跳，忙拉著方兒退后了兩步，才回過神來，又伸手去扶他。
　　“是我錯了。這一路來多少事端，原本就是我不對?！彼站o了達浩然伸來的手，卻不起身，只低著頭，用嘶啞的聲音哽咽道，“達谷主，昔日搶藥之事多有冒犯，這全是我的過錯，全是我的過錯！只是我如今還有未竟之事，還望你再給我一年時日，一年后要殺要剮便都隨你的意！”達浩然不知所措，猶豫了半天，才說道：“罷了！我倒也不稀罕你這條命……”林氏伸手搡了他一把，接著溫言對那后生道：“我們?nèi)粝胍闼溃慰噙€要救你性命？外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你別往心里去?！厣蠜觯炱饋砹T，七尺男兒哭得跟個二八嬌娘似的，像什么樣子？”
　　那后生想來也是個倔脾氣，聽了這話，搖搖頭，卻是哭得更厲害了，到后來已是號啕，且扶也扶不起來。達浩然就道：“你且叫他哭罷。平日里圓圓哭鬧，哭累了便睡了；待他哭累了也便不哭了?！彼f罷就接過圓圓抱著，一面逗她一面在竹床上坐了下來。林氏卻不肯坐，還不許方兒坐，站在一旁寬慰著那后生。方兒有樣學(xué)樣，走到那后生跟前，拍著他肩膀，道：“大哥哥，莫哭了，莫哭了?！?br />　　母子二人這般哄了好一會，那后生才漸漸不哭了，自己擦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又朝達浩然與林氏作了一揖，紅著眼圈，吸著鼻子道：“在下黃石山竇宇銘。多謝賢伉儷不殺之恩，多謝賢伉儷救命之恩?！?br />　　“沒什么好謝的，我救你不是為了你這個人，是為了這把劍?！边_浩然伸手將雨花劍遞過去。方才正捉著劍柄玩的圓圓不滿地叫了一聲，伸手又去打達浩然，虧得達浩然躲得快，這一巴掌才沒落在他臉上。竇宇銘看著他們父女二人嬉鬧，不由也低低地笑了一聲?？山舆^劍來的時候，他卻又流下淚來，道：“我對不住我爹娘，我對不住他們。我……我不配拿這把劍?！?br />　　“多大的人了，竟跟個孩子似的沒完沒了？”達浩然躲閃著圓圓的手，有幾分不耐煩地道，“劍是你的便是你的，有什么配不配的。”林氏輕輕踢了他一腳，朝竇宇銘道：“在下林氏，這是外子達浩然。”達浩然補充道：“想來你們是在找我罷？我是旋風(fēng)劍主?！备]宇銘沒什么驚訝的神色，只用力吸了吸鼻子，道：“我們約莫也猜到了，只是入谷的路堵了，魔教又咬得緊，我們沒敢貿(mào)貿(mào)然找上門來。本想著待入谷路通了便來問一問你，卻不想這之后又生了許多變故……”達浩然與妻子對視一眼，面色沉了沉，問道：“你方才哭得那般悲切，莫非七劍之中有人出了事？”
　　“嘿，出了事？”竇宇銘悻悻地一笑，“他們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大礙，出事的是我。谷主若想問我為何痛哭——”他抬眼看一眼達浩然，重重嘆了口氣，才接著道，“我先前的脾性谷主也是見識過的，當(dāng)真是不懂事極了，一路上的亂子多半是我惹出來的。先前我不曾考量過這些事，那日自山崖上跳下時卻想了許多。我毒郎中前頭十八年竟是白活了，渾渾噩噩的，這莫非不值得一哭么？”
　　達浩然聞言一樂，轉(zhuǎn)頭看一看林氏，笑道：“想哭便哭，想笑便笑，這位雨花劍主是個率真性子。那日那一架合該一筆勾銷，我二人應(yīng)當(dāng)做個朋友才是?！绷质弦残ζ饋?，道：“如今你二人既都是七劍，自然也得做朋友。竇少俠，你說是也不是？”竇宇銘揉著紅腫的眼，伸手摸了摸方兒的頭發(fā)，笑道：“那這個娃娃便不能喊我作‘大哥哥’了，該喊一聲‘小叔叔’才是。”方兒皺起眉來，一擺頭避開了他的手，像模像樣地作了一揖，拖著長聲，一本正經(jīng)地道：“在下達——合——矩。我已六歲了，不是娃娃?！备]宇銘聞言奇道：“這是什么名兒？”
　　達浩然忙道：“《周髀算經(jīng)》里的，‘環(huán)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這是犬子達合矩，乳名方兒?！彼州p輕拍一拍懷中女兒的后背，道，“這是小女圓圓，大名叫作達環(huán)矩?！彼Z氣里頗有些自得之意，仿佛自己給兒女起了個極好的名字，林氏則在一旁撇著嘴忍笑，臉上是頗無奈的神色。
　　竇宇銘卻甚是捧場，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家小妹學(xué)醫(yī)十幾年，如今也堪堪有點本事，便收了幾個徒弟。不論這些個徒弟叫什么，她只管給他們拿藥材名起了諢號，在黃石山上便只拿這諢號喊他們。若論起起名之道來，谷主與我家小妹當(dāng)談得來?！边_浩然一擺手，道：“藥材名太過文雅，比不得算術(shù)里頭的詞句凝練整肅?！?br />　　二人似這般胡說八道了半日，竟也熟絡(luò)起來。待吃過了晚飯，林氏哄了兩個孩子去睡后，就與達浩然一起又來找了竇宇銘，向他問起江湖上的事來。竇宇銘便把凡能想起來的先前的事都一一道來。他說得啰里啰唆，這般講了兩日，才總算是把他們這一路來的艱險磨難講清了。他是個閑不住的脾氣，剛講完了這些故事，便拉了達浩然，兩人喬裝一番后，一同往百草谷外打探消息去了。
　　離了百草谷約莫幾里地就是個人來人往的路口，二人在這路口旁的茶鋪子上坐了下來，壓低斗笠的檐，一面喝著寡淡的茶水一面說起話來。
　　“要我說，你老婆就該也一同往黃石山上去?！备]宇銘道，“你家閨女一離了她便哭成那般模樣，她竟也忍心？”
　　達浩然嘆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擔(dān)心她？只是拙荊主意大得很，向來也不是我能左右的?！T了，你我不是沒試過，既都沒能說服她，你也就別提起這個來叫我難受了?！备]宇銘還想辯白什么，達浩然卻一抬手，低聲道，“聽?！?br />　　竇宇銘頗有些不甘地閉了嘴，把那豁了個口子的陶碗舉到嘴邊，假意喝茶，其實是聽著身旁的動靜。
　　只聽他們身旁一桌坐著的一個人低聲道：“聽聞余兄投了黑虎教了？”
　　竇宇銘偷偷側(cè)了側(cè)臉，見那桌旁坐的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端了個架子，大著嗓門勸道：“你自己想想，那七劍妄稱少年英雄，如今還不是叫我教的人追得連面都不敢露？聽聞那雨花劍主早死了，七劍合璧便是癡人說夢！何兄弟，你是最有眼力見的，有些話我也不必說太多?！?br />　　“他們要以為我死了倒也不壞?！备]宇銘湊近達浩然，小聲笑道，“若能放松些對他們的追殺，那我也算沒白受這番苦。”達浩然道：“如今不說你配不上那把劍了？”說罷，他沖竇宇銘使了個眼色，竇宇銘就閉了嘴，繼續(xù)聽下去。
　　近來魔教的勢力仿佛大了許多，那姓余的說出自己是黑虎教的人時，旁邊便有人朝他看過來，恭敬地聽他說話，那姓何的也忙付了茶錢，說是要請他喝茶。姓余的仿佛很受用一般，接著道：“那陳家雖說近來鬧騰得厲害，卻也不行了。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強弓之末’？嗐，說到底，吹得再厲害也不過是一群娘們。既是娘們，就該好好在家待著，做個飯繡個花，生生孩子什么的，如何能跟爺們比？”眾人都點頭稱是。姓余的昂起頭來朝一旁看了一圈，接著道：“如今教主的意思是，七劍既要當(dāng)縮頭烏龜，那便由著他們?nèi)?，先教?xùn)教訓(xùn)陳家；昔日那玉蟾宮的藍惠琦不識好歹，待料理了陳家，下一個，便是玉蟾宮了?！?br />　　有人聽他說罷便笑起來，道：“陳家盡是女人，玉蟾宮也盡是女人，黑虎教怎的專與女人較勁？”竇宇銘剛喝一口茶，聽了這話，一個沒忍住就盡數(shù)噴在了桌子上?？梢慌試哪切┤死飬s是連笑出聲的都少見。那姓余的瞪視著方才說話那人的方向，厲聲道：“你們倒也敢說！我且奉勸諸位一句：如今江湖上誰說了算你們也是知道的。似方才那等沒大小的話往后還是莫要亂說了，不然若是叫教主知道了，可仔細你們?nèi)依闲〉男悦　?br />　　竇宇銘拿衣袖抹著嘴邊的茶葉沫子，低聲道：“這廝說得竟好似他日日陪在黑無懼老賊身旁一般。要我說，別說老賊了，他怕是連吳笑、方天煜之流都不曾見過罷？”達浩然笑了笑，道：“咱們喝茶也喝得夠久了，再待下去怕惹人疑心——”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不遠處一個青年人的聲音道：“來一壺水，要溫的?！辈桎佔拥睦习迕Φ溃骸昂绵??？凸?，我這還有——”青年人道：“不必了，我急著趕路，喝過茶就走?！备]宇銘聽到這個聲音，臉色微微變了下，又端起了面前那碗茶。
　　這工夫那姓余的、姓何的歇夠了，在眾人注視下走了，剛來的青年便在方才兩人坐的桌旁坐了下來。達浩然微微偏過頭去看，見那是個大約二十出頭的青年，也同他二人一般戴了斗笠，仿佛不想以面目示人，不過這樣的人江湖上多了去了，倒也不算稀罕。他身上疊著穿了約莫有三四層秋日里穿的單衣，手頭提著個小得可憐的包袱，沒帶兵刃。老板送了水來，他便端了茶壺往面前的陶碗里倒水，他的手蒼白細長，看起來雖不算無力，卻也不像是常年練武的江湖人的手，達浩然只當(dāng)他是個不會武的后生，便轉(zhuǎn)回頭來，又要催竇宇銘走，卻不想竇宇銘正探著頭，定定地盯著那青年。
　　他這般不遮掩地盯著人看，便是再愚鈍的人也能察覺到了。因而那青年倒完一碗水喝了，要倒第二碗的時候，剛端起茶壺卻又放下，轉(zhuǎn)頭朝兩人看來。他目光自達浩然臉上掃過，接著便定在了竇宇銘臉上；接著，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竇宇銘挑釁似的與他對視著，揚眉一笑；那青年也便扯了扯嘴角，回了他一個僵硬的笑容。接著，那人毅然決然地轉(zhuǎn)過頭去，自包袱里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站起身來叫道：“老板，茶錢放桌上了?！闭f完這話，他提上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與陳家家主陳若雪成親當(dāng)日逃了婚的魔教少主黑嘯風(fēng)。他剛看見竇宇銘時，念及前幾日聽說的“雨花劍主已死”的傳言，心里不由有一瞬詫異。可他接著想起當(dāng)日竇宇銘詐死騙過天門山分舵上下之事，就心道：“想來這廝又詐死了一回?！彼鞠胫I諷竇宇銘幾句，可這段日子他也不好過，跟隨黑虎教的人想著把他抓回去交給他父親，仇視黑虎教的人則多半有些與黑虎教的舊仇怨想找他算上一算。因而一來未免鬧將起來暴露了身份，二來未免被竇宇銘反將一軍，他便什么都沒說，只當(dāng)沒看見竇宇銘一般，直接走了。
　　方才那路口有一條土路岔出去，自土路往北一拐便是百草谷；而若沿著大路往前，走上半日便是黃石山了。黑嘯風(fēng)深知自己如今處境尷尬，到哪都難免要給人帶去麻煩，更何況難保主人家不會把他的下落告訴他父親，因而他不去百草谷，不去黃石山，也沒個目的，就沿著大路往前走，只想著無論走到哪，天黑便住下來，第二日一早再沿著路胡亂往前趕路。自打逃離了落霞山，黑嘯風(fēng)這許多日來一直是如此過的，倒也沒遇上過什么麻煩，可今日他剛走出不到半里地，就驟然聽得身旁一聲尖叫。黑嘯風(fēng)忙壓了壓斗笠檐，停下腳步朝聲音的方向瞧去。
　　這一瞧可不要緊，黑嘯風(fēng)心底一下子冒起火來：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兩個黑灰衣裳的青年扯著個不過十六七的年輕姑娘，硬把她往一旁林子里拽去。那姑娘嚇得花容失色，立時伸手去拔劍，卻被人捉住了手腕，動彈不得。她叫道：“你們放開我！我?guī)煾改耸驱埢㈤T常大俠，你們?nèi)舾移畚暧谖遥瑏砣瘴規(guī)煾付ㄒ四銈兊墓访?！”站在一旁的第三個青年看著她，痞里痞氣地笑起來：“你說的可是靠著陳家起來的龍虎門？嘿，如今七劍都不成了，江湖上是咱們黑虎教說了算數(shù)。陳家快完了，你們龍虎門又算什么東西！”
　　一旁過路的人多數(shù)看兩眼便快步走開了，也有幾個站在幾步之外，看猴戲似的看著那三人調(diào)戲這個可憐姑娘，卻不肯施以援手。黑嘯風(fēng)看得心頭直冒火，不由在心底冷笑道：“這江湖中人都喜歡自詡是俠義之士，如今看來，竟還不如我這個‘魔教’中人了?！币幻嫦胫?，他就又壓了壓斗笠檐，大步走到三人跟前，捏著嗓子道：“幾位兄弟如此欺侮一個弱女子，可當(dāng)真不是好漢所為?！彼曇舯揪颓辶?，算不得低沉，如今捏起嗓子來說話時竟似女子聲音一般，惹得看熱鬧的幾人發(fā)起笑來。那姑娘剛看到他走上前來時兩眼亮了一亮，可如今聽到他說話，眸子就又黯淡了下去。而拉扯著那姑娘的兩人之中的一個就夸張地笑了兩聲，道：“嗬，來了個英雄救美的！”另一個笑道：“哈，你若想英雄救美，也是行的。只是好歹叫咱們知道這英雄是什么出路。——別的不說，這英雄是男是女??？”黑嘯風(fēng)道：“所謂英雄不問出處，是男是女自然更不打緊——”方才問他是男是女的那個打斷他的話，笑嘻嘻地道：“這如何不打緊？你若是個男的，那咱們倒也不必刀兵相見，一塊享受便是了?！?br />　　黑嘯風(fēng)沒意料到這幾人竟這般不要臉，索性不再與他們多話，一步踏上前去，出掌揮向拽著那姑娘左臂的人的胸口。這人想來是仗著自己練過幾日黑虎教的武功，便沒把黑嘯風(fēng)放在眼里，只見他也不松那姑娘，只左手握拳迎了上來。
　　旁人看見的只是他用力揮出的一拳打在黑嘯風(fēng)輕輕巧巧揮出的一掌上，卻不知拳掌相接的瞬間，黑嘯風(fēng)暗運內(nèi)勁，將內(nèi)力沿著兩人的手傳入那青年左臂之上。這廝方才還輕蔑地瞧著黑嘯風(fēng)，轉(zhuǎn)眼便變了臉色，“啊喲”一聲痛呼。與此同時，他的左臂驟然垂落在身體一側(cè)，軟綿綿的，似個空麻袋一般?？礋狒[的還未曾反應(yīng)過來，扯著姑娘右臂的那個就忙問道：“二哥，你怎么樣？”這一個嚎道：“老子的骨頭怕是斷了！”
　　黑嘯風(fēng)又抬手壓了壓斗笠檐，依舊捏著嗓子，道：“他左臂的骨頭已盡數(shù)碎裂，你們即刻啟程往黃石山上去求醫(yī)，興許還能保得住這條手臂。在下與你們無冤無仇，只要你們放了這位姑娘，不再作惡，在下自不會再糾纏?！狈讲乓恢睕]說話的那一個藍衫青年忽然擺了擺手，那一個青年忙松了那姑娘，跑過去扶住他喚作“二哥”的青年。黑嘯風(fēng)俯身扶了那姑娘起來，剛要轉(zhuǎn)身離開，就聽那藍衫青年道：“這位少俠的功夫，仿佛與我黑虎教的武功有幾分相仿?！?br />　　聽得“我黑虎教的武功”幾字，黑嘯風(fēng)一時有幾分想笑，可接著他就想起黑無懼向江湖昭告過，說是已與他斷絕了父子情分了，一時又不由有幾分傷懷，可傷懷之外，他心里更多的卻還是怕身份被人揭穿的擔(dān)憂。他有些后悔，想著自己原本該直接以剛猛之力震斷他手臂，不該用自己昔日在黑虎教中常用的這般手段，便忙道：“天下武功本是同源，偶有幾分相似也是有的，且不過一招一式，又能看出什么了？你莫要多話了，若不快些去黃石山，你們兄弟的胳臂可要保不住了?！?br />　　那藍衫青年沒說話，黑嘯風(fēng)只當(dāng)他正忙著去扶那人，也就沒多在意，只轉(zhuǎn)身快步往前走去。剛走兩步，他忽然聽得身后人一聲斷喝，隨后便覺一股剛勁的內(nèi)勁朝自己后心襲來。黑嘯風(fēng)忙回轉(zhuǎn)過身，見果真是那藍衫青年一掌拍了來，就忙揮手格擋，可那青年一掌襲到他身前幾尺處，卻驟然把手一抬，掌風(fēng)也便跟著往上一揚。這一下便將黑嘯風(fēng)頭上戴的斗笠掀得飛上了天去。那青年身形倒是敏捷，當(dāng)即抽身后退，躲到了另外兩人身后。方才喊“二哥”的那一個定睛看了黑嘯風(fēng)一眼，接著就驚叫道：“大哥，可壞了，這不是畫像上的……是黑嘯風(fēng)，是黑嘯風(fēng)！”藍衫青年躲在他兄弟身后，道：“早聽弟兄們說過，黑嘯風(fēng)若要傷人而不殺人，總是使剛才那般手段，卻不想竟還真是他！”
　　眼見得身份已暴露了，黑嘯風(fēng)索性也不再捏著嗓子說話。他抬手理一理頭發(fā)，道：“是我又如何？你們?nèi)齻€惡徒——”藍衫青年張口便打斷了他的話：“嘿，瞧他這架子端的，還當(dāng)自己是咱們少主呢？如今教主可是連你的名字都不愿聽見！——黑嘯風(fēng)，今日你壞了咱們兄弟好事，便別想活著離開此處了?！焙趪[風(fēng)不由笑起來，道：“怎么，憑你們?nèi)司挂惨詾槟軘r得住我？”話音剛落，他就聽得身后有刀劍出鞘之聲，接著有人喊道：“若是憑我們這許多人，可能攔得住你？”
　　黑嘯風(fēng)心里一驚。
　　這大路上不知何時人多了起來，有男有女，有使刀的有使劍的，將他們幾人圍在當(dāng)中，出鞘的刀兵都指著黑嘯風(fēng)的面門。黑嘯風(fēng)剛轉(zhuǎn)頭去看四周情勢，一個兩鬢半百的矮個婦人就叫道：“姓黑的，我家汾兒便是死在你爹手里，今日我便叫黑家老賊也嘗一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滋味！”旁的人也都紛紛叫嚷起來，黑嘯風(fēng)這才驟然明白了，黑無懼雖已昭告江湖與他斷絕了父子情分，可在江湖中人眼里，他到底還是“黑無懼的兒子”。像如今這些江湖人，多是與黑虎教有血仇的，他們平日里惹不起黑虎教，如今既碰上了他這個喪家之犬，便要取了他的性命來出一出氣。
　　那三個青年已退到了遠處，如今便是十幾人將黑嘯風(fēng)和那個姑娘圍在里頭。其實以黑嘯風(fēng)的武功，他也并非敵不過這些人，只是他實在不愿往已有的仇怨上再添一筆。他朝眾人抱一抱拳，本想著要說些什么，可對著這些個想為親故報仇的人，他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眾人見他抱拳，就又嚷道：“老畜生家的小畜生，如今假慈悲哩！”也有人叫道：“那姑娘，你莫不是要同小畜生一道，跟咱們?yōu)閿?？”那姑娘低著頭，瞥一眼黑嘯風(fēng)，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來?？伤K究還是抱了懷里的劍，低聲道：“黑……少俠，我跟你沒甚么仇怨，便不在此礙手礙腳了罷！”說罷，她就從眾人之間擠過去，一道煙跑得沒了蹤影。眾人見這姑娘跑了，就又嚷嚷起來，都說著要黑嘯風(fēng)償命，可相互推搡了半天，卻沒一個人肯第一個上前來動手。過了半晌，才有一人叫道：“再不動手這小子怕是要跑了！大家既都與他老子有仇，不若我數(shù)到三，咱們便一齊上去，亂刀砍死他算了?！?br />　　這人想來是急著殺黑嘯風(fēng)，也不待別人應(yīng)聲，就當(dāng)真數(shù)起數(shù)來。卻不料他剛喊了一聲“一”，人群當(dāng)中就有一人叫道：“且慢！”接著就見個戴了斗笠的瘦高青年擠進人群當(dāng)中來，高聲道：“你們講不講道理？這廝雖說是黑無懼老賊的兒子，可心性跟他全然不一樣。他方才救那姑娘你們都是見了的，莫非諸位這一雙雙眼都是擺設(shè)，看見了東西也不往心里去的？”黑嘯風(fēng)聽到這聲音，立時便認(rèn)出了這是雨花劍主竇宇銘?？善渌藚s不認(rèn)得他，便紛紛嚷道：“你這小子又是什么來頭，竟幫這魔頭說話？”一個年輕姑娘叫道：“父債子償有何不妥？他若怪，就該怪自己當(dāng)日不曾攔著那混賬父親作惡！”
　　竇宇銘聽了這話，揚手挽起本就短了一截的衣袖，仿佛要與那姑娘理論。黑嘯風(fēng)見識過竇宇銘這張嘴的厲害，那一出口定然是要傷人的，局面鬧不好會更糟糕。他正猶豫著是否要攔一攔竇宇銘，人群里就又?jǐn)D過來一個矮些的男人，一樣戴著斗笠，想來是跟竇宇銘一道的。他擠進人群當(dāng)中來，先往竇宇銘肩頭拍了一把，接著便朝眾人抱一抱拳，道：“諸位先消消火氣，聽在下一言……”剛說了一句，他的話音便淹沒在眾人憤怒的罵聲里。眾人紛紛道：“哪來的不分黑白的人，竟幫魔教的人說起話來了！魔教的人可曾殺了你爹或是你的兒女么？”
　　“你們倒分得清黑白，魔教的賬算到已離了魔教的人頭上去了！”竇宇銘高聲叫道，“嘿，也別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們不過是不敢找黑無懼老賊報仇，如今逮著這喪家之犬，也不論他品行如何，先不分青紅皂白出了氣再說?！彼f完這話，極夸張地躬身朝作了個揖，叫道，“諸位懦夫，老子猜得是對也不對？”
　　眾人被他激得惱了起來，有耐不住性子的便出手朝他襲來。有了頭一個，便有下一個，一時間十幾人都揮著兵刃殺將過來，有朝著竇宇銘的，也有朝著黑嘯風(fēng)的。那竇宇銘不慌不忙，叫一聲“來得好”，也不拔劍，只把兩手一拍一揚，“啪”的一聲脆響，眾人之間便揚起一片嗆人的塵埃來。黑嘯風(fēng)不料他驟然使了這么個法子，一時也被嗆得連連咳嗽。在這一片咳嗽聲中，那竇宇銘朗聲笑道：“著！嘿，一群廢物！”他一面笑著，一面拽了黑嘯風(fēng)的胳臂，拉著他沖破那一眾人的包圍，飛也似的往回跑去。
　　黑嘯風(fēng)不住地咳著，又被他拖著一通狂奔，待停下來時也是頭昏腦漲，手支著兩膝又喘了半天方直起身子來，一面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一面道：“為什么？”他一路被拽著跑，竟沒注意方才那個與竇宇銘一道的男人也跟了來。那男人好似沒看見他一般從他身旁走過來，摘下斗笠，劈頭蓋臉朝竇宇銘發(fā)難道：“我瞧你前幾日白流了許多眼淚，如今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但凡你做事前能同我說一聲——”竇宇銘道：“我若跟你說一聲，說完這廝怕是已被那群懦夫撕了，到時你叫我如何跟藍惠雪交代？”說罷，他轉(zhuǎn)頭朝黑嘯風(fēng)道，“你也不必謝我。我平常慣會得罪人的，唯獨藍惠雪待我最有耐心，如今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救你一把，卻不是為了你?！?br />　　聽到藍惠雪的名字，黑嘯風(fēng)嘴角不由微微上揚了下。仿佛要掩飾什么似的，他忙轉(zhuǎn)向那男人，抱拳道：“既不謝你，我便謝一謝這位俠士罷。在下……在下黑嘯風(fēng)，敢問恩公尊姓大名？”男人平靜地回了一禮，道：“在下達浩然，是這百草谷的主人?！彼路疬€要說什么，可竇宇銘沒好氣地搶白道：“你們二人莫要客氣了！這一回我是還藍惠雪一份情，過了今日，他還是黑無懼老賊的兒子，你還是旋風(fēng)劍主，下回再見就是他死咱們活了?！?br />　　可達浩然看了黑嘯風(fēng)一眼，卻朝竇宇銘笑起來，道：“你倒也不必把話說得那般死，往后你見黑少俠的時日想來還多著哩。他既已非魔教中人，我瞧他品行端正，倒值得交個朋友，只是——”他轉(zhuǎn)向黑嘯風(fēng)，正色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來日魔……黑虎教知曉我旋風(fēng)劍主的身份后，這百草谷想來也不得安寧，因而近日谷中婦孺就要搬出去了。我看如今少俠你在黑虎教中人跟前也討不著什么好，便不留你在此居住了。”
　　黑嘯風(fēng)有些訝異達浩然竟對自己這般友好，卻不知前幾日竇宇銘同達浩然講了多少他與藍惠雪如話本里一般纏綿輾轉(zhuǎn)的故事。訝異過后，他定了定心神，又朝達浩然抱一抱拳，道：“谷主只說婦孺要避出去，想來還有旁的俠士要守在此處。百草谷風(fēng)景如畫，在下不愿看美景毀損、俠士遭難，若谷主不嫌棄，便準(zhǔn)在下替谷主守一守這百草谷罷?！?br />　　達浩然雖詫異于黑嘯風(fēng)的決定，可見他言辭懇切，倒也不疑心他，只跟他將利害一一講明。黑嘯風(fēng)聽罷仍執(zhí)意留下，達浩然就安排他在百草谷里住下了。
　　次日一早，達浩然與林氏一同打點好了兩輛車，明面上說是給黃石山送藥材去，實際上車?yán)锸沁@百草谷里的老弱婦孺，方兒與圓圓也在車?yán)?。方兒還聽得懂些道理，卻也是不住地抽泣；圓圓更不必說，一離了林氏便哭得停不下來。不得已之下，林氏向竇宇銘討了一副安眠的藥喂給圓圓，這才把她送上車，由達浩然自幼交好的兄弟文守義押車往黃石山去了。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更何況這一兒一女都如此年幼，因而饒是黃石山上比百草谷里要安全百倍，林氏與達浩然仍是愁得半日都不曾言語。可饒是如此，林氏仍是盡心盡力地為達浩然、竇宇銘打點好了行裝，里頭有她這幾日連夜為竇宇銘趕制的兩身衣裳，省得他日日穿著達浩然的衣裳，露著半截手腕。待吃過了晌午飯，林氏關(guān)了門獨自在屋里坐著，黑嘯風(fēng)替她送了達浩然、竇宇銘出百草谷去了。
　　待這兩人走得看不見了，黑嘯風(fēng)便去找了林氏，開門見山地問她道：“谷主夫人，百草谷中前輩們苦心經(jīng)營上百年，想來當(dāng)中該有藏身的地方罷？”
　　達浩然信賴黑嘯風(fēng)，林氏也便不疑心他，于是如實相告，道：“曾有一條密道，可如今上頭山石塌了下來，密道堵了一半，怕是不能用了。”黑嘯風(fēng)聽到這話，不由皺了皺眉，林氏就微微笑了笑，又道：“我等不與他們一起往黃石山去，一來是人都走了反而惹人生疑，二來這谷里許多藥材都是浩然苦心栽培的，如今中原大地唯百草谷里有這么幾棵。浩然身為旋風(fēng)劍主，擔(dān)負大任，我卻不能放著這些能救人命的藥材不管。第二點反倒是最要緊的，前些日子天災(zāi)未曾傷及這些珍貴藥材，便是天意要保住它們，想來留下來的弟兄們也都是與我一般的想法，因而即便有能躲藏的地方，我等也定不會躲進去當(dāng)縮頭烏龜。”
　　昔日被困在那“饕餮口”里的時候，黑嘯風(fēng)聽藍惠雪提起過，是百草谷里的神藥“仙人袂”解了她所中失心散之毒，救了她的性命，因而如今聽林氏這么說，他忍不住站起身來，感激地道：“谷主夫人高義，在下佩服?！绷质戏路鹬獣运胧裁匆话?，低頭笑起來，道：“你并非是佩服我，是想謝那神藥救了冰魄劍主性命罷？”
　　黑嘯風(fēng)忙道：“兩者皆有，皆有！谷主夫人的膽魄在下也著實佩服極了?！彼f著就忙坐回椅子上去，端起桌上茶杯要喝水，不料茶杯里水已空了。林氏瞅著他不住地笑，黑嘯風(fēng)不由愈發(fā)尷尬了，就忙岔開話題，道：“在下有這么個想法：若是黑虎教……罷了，若是魔教的人往百草谷來，來的無非不是方天煜就是吳笑，他二人武功雖高，可能還帶了不少人手，卻也不過堪堪與我打個平手。谷主夫人若信得過在下，不如與谷中弟兄們找個穩(wěn)妥地方暫避一二，在下定拼盡全力護百草谷安寧?！绷质衔⑽⒌纱罅搜?，臉上竟浮現(xiàn)一絲疑慮來。她斟酌著詞句，緩緩地道：“其實……若只是為‘仙人袂’這一樁事，黑少俠原本……原本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谷主夫人莫非疑心我另有圖謀？”黑嘯風(fēng)揚起眉來，直視著林氏的雙眼。而后他不待林氏作答，便又低下頭來，笑了笑，道：“我自然不只是為了‘仙人袂’一事，也不只是為了償那日谷主與毒郎中救我的情分，至于具體為了什么……谷主夫人是帶過孩子的，自然知道頑童好奇心重，越是不能摸的東西卻越是要摸上幾下?！?br />　　提起孩子來，林氏許是想到了如今約莫已到了黃石山腳下的兒女，不由嘆了口氣，道：“卻是如此?！闭f完這話，她臉上愈發(fā)現(xiàn)出疑惑的神情來，追問道，“只是這與黑少俠的選擇有何關(guān)系？”
　　黑嘯風(fēng)低頭盯著自己因多日來缺衣少食而蒼白的雙手，緩緩地道：“在下便是個頑童，只是昔日頭上有頂‘少主’的帽子壓著，我父王便不準(zhǔn)我似這般助人，更不準(zhǔn)我與他作對。”后頭的話他沒說出來，林氏卻懂了?！雭硭孕〉酱蠖际莻€懂事聽話的孩兒，父親說一他便做一，父親說二他便做二，即便有時他與父親意見相左，他卻也不得不聽父親的話，甚少依著自己的心意做事。如今他父親既已將他逐出了家門，他便要依著自己的心意幫一幫百草谷，興許還要借此一表對父親的反抗與憤懣也未可知。
　　林氏略一思忖，接著頷首道：“多謝黑少俠。只是說到底這是百草谷的事，我等也不好袖手旁觀，只看著你涉險。你先前既說能與……”黑嘯風(fēng)看出她一瞬的遲疑，便苦笑了一下，道：“就叫作‘魔教’，無妨?！绷质暇偷溃骸澳阆惹凹日f能與魔教的人打個平手，那若是有我與這十九位弟兄相助，豈非能勝過魔教中人了？黑少俠若不嫌棄，林某與谷中弟兄皆聽黑少俠差遣便是?！彼f罷這話，當(dāng)即站起身來，朝黑嘯風(fēng)抱一抱拳；黑嘯風(fēng)忙也站起來，回了一禮。而后他局促地抬手理了下臉前的頭發(fā)，有幾分羞赧地笑道：“在下武功尚可，謀劃卻是不行的，還是在下聽谷主夫人差遣罷。只是方天煜與吳笑皆是雷厲風(fēng)行之人，想來不日也該到了，咱們還得早做準(zhǔn)備才是?！绷质弦脖悴辉僦t虛，將百草谷里留下來的眾人召集起來，逐一安排下去。
　　百草谷里不過十幾戶人家，如今除卻達浩然與押車往黃石山去的文氏兄弟，其余男丁都留了下來。平日里這百草谷里的生意均是林氏在打點，這十九條漢子都服她，她安排的事眾人也便即刻去做，因而半日工夫下來，該打點的便打點妥當(dāng)了。
　　前些日子的天災(zāi)毀了谷口的界碑與迎客亭，這夜眾人便輪著守在先前界碑的位置，一夜無事。
　　第二日一早，天剛亮沒多久，便聽得馬蹄聲響，是那魔教的一堂主方天煜帶了幾十人馬往百草谷來了。
　　守在百草谷谷口的是一對玩世不恭的少年兄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歲數(shù)。眼見魔教的一干人帶著騰騰殺氣奔至跟前，二人仍嘻嘻哈哈地笑著，抬手作揖，動作夸張得有些滑稽。而后那當(dāng)哥的也不問他來意，徑自叫道：“我們等了好一陣了，幾位可總算是來了！來的是方堂主還是吳堂主？”方天煜雖說魯莽，卻也多疑，見這少年無畏無懼，反倒不敢貿(mào)貿(mào)然上前了。他勒住馬，駕著馬在百草谷谷口這混著沙礫的泥地上打了幾個轉(zhuǎn)，而后揚起馬鞭，指著二人，叫道：“你這廝是什么意思？”
　　“這位堂主，小的沒什么意思?！蹦巧倌暧肿髁艘灰荆笸χ绷搜?，大聲道，“只是百草谷中有堂主的一位故人，等你許久了，想邀你進谷去敘一敘哩。”
　　“老子向來沒有故人，只有仇人?！狈教祆侠湫Φ?，“老子的仇人若排起來，能從百草谷排到黃石山去，若一個個敘過來，怕是到死都敘不完！小子，你說的這一位既敢與我‘?dāng)⒁粩ⅰ?，想來是不想活了，你也莫要故弄玄虛了，痛快叫他滾出來，老子給他一刀，兩相省事?！鄙倌旮┥碜饕荆此乒Ь炊窇?，臉上卻是笑嘻嘻地：“這位堂主大人，小的只是個傳話的。且不論是堂主的故人或是仇人，那一位本事可大得很，莫說咱們兄弟了，便是我家谷主……嗐，我家谷主也便罷了，就連堂主你怕都不是他的對手！堂主可憐可憐小的罷，你若不肯進去，那位人物怕是饒不了我兄弟二人啊?！?br />　　方天煜冷笑道：“你二人死活與我又何干？”可說罷他卻又道，“不過老子倒想看看，那一位是多大的來頭，竟敢放出這等狂妄話來！”他話音剛落，他身后的一個手下忙低聲勸道：“方堂主，這百草谷里據(jù)說有許多陣法機關(guān)，小心有詐?！蹦切值芏酥鴮嵤窃趺纯炊枷袷切睦镉泄?，可方天煜是個爭強好勝的，被他們這話一激，只想著快些把那猖狂的對手?jǐn)烙谡葡?，哪還顧得上許多？他低垂著眼簾，渾然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我自有分寸。”而后他抬手一指那兄弟二人道，“你二人在前頭帶路，若叫老子發(fā)現(xiàn)你們在耍什么花招，老子叫你們統(tǒng)統(tǒng)不得好死！”
　　兩個少年點頭哈腰，滿面笑著，領(lǐng)著方天煜等人一路往百草谷里走去。
　　沿著入谷大路往前走，只見路邊皆是幾乎毀得不成樣子的大片藥材田，路面也不甚平整，狼狽極了。方天煜看著百草谷如今這副模樣便不由嗤笑了幾聲，卻不曾多說話，他手下的眾人自然也便不說話。那倆少年卻閑不住，里頭年紀(jì)輕些的那個就挑起個話頭來，問道：“這位堂主，兄弟還不曾問過你，你今日大駕光臨，是做什么來啦？那位大俠只說你今日會來，你莫非是來找他的不成？”方天煜自然沒心思與這等小子閑談，只是懶散地道：“待老子殺了那位‘故人’，在這百草谷里搜上一搜，自然就有了結(jié)果了，你等只管好好帶路便是?！?br />　　話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傳來一個聲音道：“方堂主，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br />　　眾人都吃了一驚，忙循著聲音來的方向瞧去，這才發(fā)覺前頭約莫一兩里外的路上站了一個人。那人左右手邊都是郁郁蔥蔥的竹林，他又穿了淡青的衣衫，驟然看去，竟似跟竹林融在一起了一般。方天煜聽到他的聲音便停了馬，瞇起兩眼來朝前看著，方才那種自負的狂態(tài)驟然換作一副戒備的姿態(tài)。兩個少年爭先恐后地道：“堂主，我等所說堂主的‘故人’便是這一位了。這也是個本事人，咱們便往后退個幾步，好觀賞堂主如何宰了這小子！”方天煜看也不看他倆一眼，打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來，道：“滾！”二人忙拔腿跑遠了，來人卻走到了近前來。
　　方天煜這便看清了來人的容貌。他仍是那副戒備的姿態(tài)，臉上卻露出個輕蔑的笑來，口中懶怠地道：“我當(dāng)是哪來的故弄玄虛的宵小，卻不想是少主要見我?！闭f到此處，他微微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身旁的手下人，咧嘴一笑，道，“啊喲，我竟忘了，如今不是少主了，咱們教主還要他的命哩！”
　　那淡青衣衫的不是別人，正是暫穿著達浩然的舊衣裳的黑嘯風(fēng)。
　　黑無懼確下過這般命令不假，江湖中人也紛紛傳著，可如今方天煜當(dāng)面把這話說出來，黑嘯風(fēng)心里還是不由微微疼了下，原本不緊不慢的步伐也頓了一下，登時失了幾分淡然自若。好在多日來他聽得多了，如今也不至于因這話而失態(tài)。他走到方天煜前約莫十丈遠方停了下來，笑問道：“方才我仿佛聽到個笑話，說方堂主與這幾十位兄弟想要殺我。”
　　方天煜不答他這話，只冷笑一聲，道：“原本我等只當(dāng)那雨花劍主已死了，卻不想這幾日聽人說他在這百草谷外出手了，是為了救你。嘿，黑嘯風(fēng)，你可當(dāng)真是個孝順孩兒，竟與要殺你爹的雜碎勾結(jié)到一起去了！”他笑了幾聲，在馬上微微俯了俯身，探頭看著黑嘯風(fēng)，道，“后生，你方爺爺如今教你個乖，你且聽著：我若是你，我便不與七劍沆瀣一氣，而是把那雨花劍主交出來——”
　　“方堂主這話說得稀罕。”黑嘯風(fēng)短促地笑了一聲，高聲打斷了他的話，“雨花劍主不會救我，我也不會袒護他。我說過了，如今我是方堂主的‘故人’，是要看在故人之誼的份上來給方堂主提個醒：昔日你闖入陽城、匯城大肆搜捕七劍，人沒拿到，反而得罪了朝廷的人，貴教主可是氣極了。這百草谷雖比不上黃石山，可黃石山的精妙醫(yī)術(shù)卻須得倚靠百草谷里的好藥材才能救人，方堂主今日貿(mào)貿(mào)然闖入百草谷，怕是要重蹈覆轍，前途慘淡啊?！彼Ａ艘煌＃翎吽频膶W(xué)著方天煜方才的話，“方堂主，我也教你個乖：我若是你，如今便依著百草谷的規(guī)矩自斷一臂，而后滾出這百草谷去，再不敢造次?！?br />　　魔教中人不擅馬戰(zhàn)，騎馬皆只是為了趕路，因而方天煜嗤笑一聲，翻身下馬，一面活動著手腕朝黑嘯風(fēng)走來，一面道：“你這廝便是自恃武功高，不懼咱們幾十兄弟，才敢出此狂言，卻不知教主看重咱們弟兄，如今咱們弟兄的本事可長進多了，你便好好見識見識罷！”跟他來的眾人也紛紛下了馬，拔出刀劍來，隨他走上前去，作勢要將黑嘯風(fēng)圍在中間，好來個四面夾擊。
　　黑嘯風(fēng)自然也看得出他們的意思，因而不待他們圍住自己，他就道：“來罷，我便來見識見識你們的高招！”話說一半時，他身子向左轉(zhuǎn)了半遭，腳下驟然發(fā)力，一下就朝著他左手邊持刀的幾人疾撲過去。他這輕輕巧巧一下動得甚快，在眾人看來不過是身形一閃。待他說到“高招”二字的工夫，他已攻至幾人身前，接連幾掌拍了出去。
　　魔教中人的武功多半靠心法。這心法學(xué)起來快，卻難以通過前頭的路子來揣摩后頭的心法要訣，因而魔教中人武功高低與天資勤奮無關(guān)，心法秘籍看了多少，心法便會了多少，武功便有多高。黑無懼對手下人的武功管制甚嚴(yán)，等級分明：尋常教眾不過得半頁心法；入教久的能習(xí)得一兩頁；若熬到個小頭目，便能得三頁研讀；黑無懼頗忌憚手下人，因而諸如堂主、護法等人也不過見過半本。
　　如今這江湖之中，將魔教心法盡數(shù)練會的除卻黑無懼自己，便只有他的兩個孩兒黑嘯風(fēng)、黑旭陽了，因而即便方天煜如今帶的盡是教中精銳，在人數(shù)上又占了極大的便宜，可在黑嘯風(fēng)面前他們一時竟也占不了上風(fēng)。——這黑嘯風(fēng)連出這幾掌，都不曾落空，那幾個魔教中人，不論是試著躲閃的還是來不及退避的，都當(dāng)胸中了他一掌，登時口吐鮮血，一頭往地上栽去。方天煜躲在人后不肯上前來，想來是想待手下人將黑嘯風(fēng)體力消耗大半后再來撿個現(xiàn)成的便宜。只是方才被黑嘯風(fēng)擊倒的幾人如今毫無聲息，也不知是死是活，眾人一時被他出手的狠辣嚇怕了，不由有了幾分畏縮。方天煜見狀，臉色一沉，高聲叫道：“前日的三頁心法竟白學(xué)了么？都一齊上！”說罷，見眾人仍有畏縮之意，他就又提高了幾分音調(diào)，厲聲道，“教主有言，這廝既不爭氣，也不必留他性命了：誰若取了他性命回去，回去便封作護法使者，與昔日少主人一般對待，來日這教主之位也傳于他了！”
　　這話才當(dāng)真頂了事：他話音未落，已有人高聲呼喝著舉刀朝黑嘯風(fēng)砍來；旁的人見這人上前，唯恐功勞到了別人手里，也都叫嚷著，一窩蜂地圍了上來。
　　黑嘯風(fēng)是頭回聽聞這段話，一時間不由怔忪，心道：“方天煜想來也不敢亂傳父王命令，且他是個莽漢，怕想不出說瞎話亂我心神的法子來，因而此話怕是真的?！竿跞缃窈翢o悔意倒還在意料之中，卻不想他竟絕情至斯！”待想到此處，他驟然打了個寒戰(zhàn)，如一盆冰水驟然從他頭頂澆下來，澆得他渾身發(fā)冷，心里卻愈發(fā)清明與堅定了。他怔神不過一瞬的工夫，那一眾人已將他團團圍住，有手腳利落的已再度襲至他身前。眼瞅著大刀長劍就要當(dāng)頭劈下來，黑嘯風(fēng)抬腳往身側(cè)邁出半步，身子跟著轉(zhuǎn)過去，將內(nèi)勁灌注到右手之上，朝著跟前的幾人一拂，緊接著又換左手朝前拂過。他腳下邁步，手上發(fā)力，人就在眾人圍出的不過十尺的狹小圈子里忽左忽右地騰挪。那被他掌風(fēng)拂過的人均是尚未反應(yīng)過來，便覺胸口驟然悶得發(fā)疼，仿佛被千鈞巨石壓住了一般，雖說這股力道接著就消失無蹤，可這時他們持兵刃的手已不覺卸了力。
　　這一招便叫作“天魔亂舞”，雖難以傷人，在這般被圍困的境況里卻能叫人轉(zhuǎn)敗為勝：方才背腹受敵的絕境，轉(zhuǎn)瞬工夫竟已被黑嘯風(fēng)化解了。
　　他腳下不停，仍不住地在眾人之間輾轉(zhuǎn)。這一招“天魔亂舞”之所以得此名號，本是因使出此招之人動作迅疾，身形飄忽，招式乍看凌亂而毫無章法，有如地府邪魔起舞一般詭異而駭人?？珊趪[風(fēng)向來行得端正，這份端正便在招式上也體現(xiàn)了出來，因而饒是他用了這頗具邪氣的一招，看上去卻不似亂舞邪魔，反倒有說不出的磊落；他的招式乍看仍是沒什么章法，望去卻絲毫不顯凌亂，反而有行云流水之感。
　　這一道淡青身影在一眾黑灰衣裳的人之間掠過，有如一片竹葉落進墨汁之中一般，只是這片葉不曾染了墨色，反倒逼得墨色退了開來。——黑嘯風(fēng)的內(nèi)力不時壓將過來，沖在最前頭的一圈人氣都喘不勻，更遑論出招傷人了。而前頭的人步調(diào)亂了，后頭的人也便亂了，一時非但沒人頂上前來，最外頭的一圈還有人畏縮地退了開去。
　　黑嘯風(fēng)瞧著時機差不多了，當(dāng)即轉(zhuǎn)守為攻。他一聲斷喝，兩掌朝前猛拍出去，中掌之人登時朝后飛出去，撞得身后的人也倒在了地上。黑嘯風(fēng)又如此擊倒幾人后，把手舉到嘴邊打了個呼哨，同時他腳下發(fā)力躍起，往最近一人頭頂踩了一腳借力，朝著方天煜撲將過去。那方天煜原本正要出手偷襲黑嘯風(fēng)，卻不想黑嘯風(fēng)竟驟然突出重圍朝他襲來，他一驚之下忙出掌迎擊，這工夫聽得“轟”的一聲悶響，接著就見地面震顫起來，煙塵飛揚——他那一眾手下站的地方驟然塌落下去，竟是底下埋了炸藥，炸出個約莫兩丈寬的深坑！
　　“方堂主，且讓我瞧瞧你的功夫！”黑嘯風(fēng)高聲叫著，一掌拍到方天煜朝前推來的右掌之上。
　　如今魔教當(dāng)中少主、護法、三堂主皆背離，那李若雨也在追殺尹松澤途中不知所蹤，黑無懼可用的只剩方天煜、吳笑二人了，這二人能看到的心法也便多了一兩頁，可比之黑嘯風(fēng)卻仍差得遠了。因此這一掌對上后，方天煜當(dāng)即打了個趔趄，他忙將左掌搭在右手手背之上，兩手一齊發(fā)力，這才堪堪站穩(wěn)了?？珊趪[風(fēng)接著便一聲斷喝，掌上發(fā)勁，同時腳下朝前邁出一步，方天煜便被逼得后退了一步；黑嘯風(fēng)掌上再度發(fā)力，方天煜便又退了一步。二人如是挪了五步后，方天煜剛剛站穩(wěn)，他腳下的地面驟然陷落，他叫也不及叫一聲便跌落了下去。
　　“成了！”黑嘯風(fēng)收了掌，接連后退幾步，轉(zhuǎn)身看方才那個大坑：坑里跌落的魔教中人多半已摔死摔傷，偶有站得遠沒落下去的，也被自竹林里沖出來的林氏等人捆了。
　　林氏快步走過來，遠遠地往方天煜跌落的深坑里探頭瞧了一眼，就道：“不必管他！那坑里有許多毒蟲，他想活命可是難了?！倍笏趪[風(fēng)抱拳笑道，“黑少俠好武功，佩服，佩服！”百草谷眾人里頭有人起了個頭，其余人也就都叫道：“多謝黑少俠了！”他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喊，黑嘯風(fēng)登時紅了臉，不住地朝他們回禮作揖。他作了有二十來個揖后，轉(zhuǎn)向林氏要謝一謝她的信任，林氏卻忽然變了臉色，叫道：“小心！”
　　黑嘯風(fēng)已覺有勁風(fēng)朝自己背心襲來，便忙轉(zhuǎn)過身去，揮起寬大的衣袖一擋，就見一只已干透了的死蜈蚣七零八落地落到了地上。再往前看，只見衣衫撕裂的方天煜已朝谷口奔出去近一里地了。以方天煜的內(nèi)功，如今即便是黑嘯風(fēng)也追不上他了。好在保住百草谷、削弱魔教勢力的目的已達到，眾人就不曾追過去，只圍到那陷坑旁瞧了一眼：只見坑底密密麻麻盡是毒蟲，這些毒蟲卻都已死了，尸體也都干枯了，被土埋了半截。
　　林氏默然看了半晌，驟然面露悔意，道：“糟了！那毒郎中來搶‘仙人袂’那一回已將這陷坑里的毒蟲盡數(shù)毒死了。當(dāng)時毒物難尋，浩然便直接叫人將陷坑又布置了起來……當(dāng)真是大意了！”黑嘯風(fēng)忙勸道：“想來是天不叫這廝亡命于此，谷主夫人不必過度自責(zé)?！苄謧冞@幾日來趕制雷火霹靂彈著實是辛苦了，快些去歇歇罷?！绷质想m仍是懊惱，聽了這話卻也沒再說什么，只點了點頭，安排眾人休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