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這條街本來是城里最熱鬧的一條，但現(xiàn)在每家店鋪卻已熄燈打烊，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一點燈光，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武老刀陪著律香川走到這里來，卻不懂是要來干什么。
    他也不敢問。
    律香川雖年輕，態(tài)度雖斯文有禮，但像武老刀這種老江湖卻已看出這人有一種與年輕人特別不同的氣質(zhì)，雖沒有老伯年輕時那么威棱四射，卻更深沉難測，將來的成就一定不會在老伯之下。
    武老刀有心結(jié)交這位年輕人，所以對他特別尊敬。
    街上最大的酒樓叫八仙樓，現(xiàn)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樓的伙計顯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律香川卻直接就走過去推門。門居然沒有上閂，樓上燈火通明，只不過每扇窗子都蒙著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點燈火。
    有四五十個人早已在這里等著，從衣著上看來，這些人的身份復(fù)雜，但卻有一點相同之處。
    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沉靜，一雙手都粗糙而有力，他們彼此間顯然互不相識，但看到律香川，每個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行禮。
    在這一剎那間，武老刀忽然發(fā)覺老伯的勢力遠(yuǎn)比他想象中還可怕得多。
    他完全沒有看到律香川召集任何人，這些人卻全都來了，他在城里住了二十多年，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
    最妙的是，這八仙樓的老板余百樂也在這群人之中，而且第一個走過來迎接律香川的就是他。
    武老刀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居然始終不知道他與老伯有來往，而且顯然還是老伯的屬下。
    律香川對他的態(tài)度謙和又帶著三分尊敬，就像是一個聰明的帝王對待他的功臣一樣。
    余百樂躬身道：“除了有事到外地去了的之外，人多數(shù)已到，請吩咐！”
    律香川微笑著點了點頭，張開雙手，道：“各位請坐下，老伯令我問各位的好?！?br/>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屬下等一直惦記著老伯，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可康??？”
    律香川笑道：“他老人家就像鐵打的，各位都是他的老朋友，當(dāng)然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就算瘟神見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個人都笑了。
    剛才大家心里都有點緊張不安，但現(xiàn)在卻已全都一掃而空。
    律香川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見面，本該敬各位一杯，卻又怕余老板心疼?！?br/>     大家又在笑。
    等這陣笑過了，律香川神情忽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接著道：“何況，不瞞各位，這次我到這里來，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這件事若是不能解決，我也沒臉面再回去見老伯了，各位想想，我怎么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著道：“律先生若有什么困難，無論是要人還是要錢，但請吩咐?！?br/>     律香川道：“多謝。”
    他等到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后，才接著道：“現(xiàn)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十二飛鵬幫總舵的馬廄！”
    夜更深，武老刀和律香川走在歸途。
    現(xiàn)在他對這少年人的尊敬比去時更深。律香川剛才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留意著，他發(fā)覺這少年不但說話比老江湖更有技巧，而且還有種特殊的魅力，能夠使每個初次見到他的人就想跟他親近，而這種親切并無損他的威嚴(yán)。
    由于多年親身的體驗，武老刀深知一個人要得人敬愛是多么困難。
    最令武老刀感動的是，律香川雖急于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聲望和地位，卻還是未忘記將老伯高置于他自己之上。
    律香川忽然回頭對他道：“你是不是有些話要問我？”
    武老刀遲疑著，他在這少年面前說話已更小心。
    他終于問道：“你真的要那匹馬？”
    律香川道：“老伯一生中從未對人說過假話，我一心想追隨他老人家，別的事我雖然萬萬趕不上，這一點至少還能做到?！?br/>     武老刀暗中伸出了大拇指，過了半晌，才試探著道：“那飛鵬古堡戒備森嚴(yán)，要將一匹會叫會跳的馬活生生偷出來，只怕很不容易——就算馬夫中有老伯的朋友，也不容易。”
    律香川道：“非但不容易，而且簡直幾乎是完全不可能?！?br/>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沒有說要將那匹馬活生生帶出來?！?br/>     武老刀怔了怔，變色道：“你是說，只要能帶出來，不論死活？”
    律香川道：“我正是這意思。”
    武老刀倒抽一口氣，道：“萬鵬王將那匹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若是殺了它，只怕后果很嚴(yán)重?！?br/>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就算不殺，后果也同樣嚴(yán)重?！?br/>     武老刀道：“為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老伯從來不喜歡被人拒絕，這次更特別告訴我，只要能令萬鵬王放出令郎的心上人，不必考慮一切后果?！?br/>     他拍了拍武老刀的肩，又道：“老伯的朋友雖多，但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卻沒有幾個，他就算犧牲一切，也不讓你傷心失望?！?br/>     武老刀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意上涌，喉頭似已被塞住，勉強控制自己，道：“難道老伯為了我，竟不惜與十二飛鵬幫一戰(zhàn)？”
    律香川淡淡道：“我們早已有所準(zhǔn)備?！彼f得雖輕松，但武老刀深知十二飛鵬幫的實力，當(dāng)然知道這一戰(zhàn)所要犧牲的代價如何慘烈。
    想到一個老朋友竟會為自己如此犧牲，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律香川道：“當(dāng)然我也不希望這一戰(zhàn)真的發(fā)生，所以才決心這么做。”
    武老刀擦了擦鼻涕，想說話，卻說不出。
    律香川道：“我只希望這一舉可將萬鵬王嚇倒，乖乖地將那位姑娘送出來。”
    武老刀點點頭，心里充滿了感激。
    律香川道：“我選擇那匹馬，只因為我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愿傷及人命，何況，我知道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最心愛之物被人毀滅時，除了憤怒悲哀外，還會覺得深深恐懼?！?br/>     武老刀囁嚅著，道：“可是，萬鵬王并不是個容易被嚇倒的人！”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我早已說過，我們對一切可能發(fā)生的后果，都已早有準(zhǔn)備?！?br/>     武老刀垂下頭，心頭的重壓，使他連頭都抬不起來。
    他但愿自己永遠(yuǎn)未曾將這件事向老伯提起。
    他當(dāng)然永遠(yuǎn)不會知道，就算沒有他這件事，這一戰(zhàn)還是遲早難免發(fā)生的！
    萬鵬王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脾氣都特別暴躁，所以陪寢的少女早已找個機會溜了。
    直到萬鵬王吃完早點后，他的火氣才會慢慢消下去。
    萬鵬王的食量也和他別的事同樣驚人。他的早點通常是一大鍋用冬菇和云腿熬得爛爛的老母雞湯，另外還加上十個雞蛋、二十個煎包子。別人看到他的早點時，往往都會嚇一跳。
    今天卻不同。萬鵬王掀開銀鍋的蓋子時，面色突然發(fā)青。
    鍋子里沒有冬菇，沒有火腿，也沒有雞。
    鍋子里只有一個馬頭，一個血淋淋的馬頭。
    萬鵬王認(rèn)得這只馬頭。
    他的胃立刻痙攣收縮，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然后就是一股足以將萬物燃燒的怒火，他幾乎忍不住要從床上跳起來，沖出去，將第一個見到的人扼死，將馬廄里所有的人全都扼死，將送這鍋子來的人扼死十次！
    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忍耐了下來。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他往往會暴跳如雷，怒氣沖天，甚至?xí)⑷恕?br/>     但遇著真正大事時，他反而能保持冷靜。
    他知道唯有怒火才能毀滅他自己。
    他也知道這件事是誰干的。
    老伯必將有所行動，早已在他預(yù)料之中，但卻未想到行動如此迅速。
    律香川正是要讓他想不到。
    “你要打擊一個人，若不能把握第一個機會，就只有等到最后對方已松懈時，只不過要等那么長久簡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br/>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律香川從未忘記。他把握了第一個機會，因為他知道對方這時還未及防備。
    萬鵬王吃早點的時候沒有人敢留在屋子里。
    他不喜歡別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屋子里沒有別人，所以他才靜靜思索。
    老伯的確是個可怕的對手，比想象中還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律香川那樣的人還有多少？
    萬鵬王惶惶地蓋好鍋蓋，走出去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只吩咐了一句話：“把黛黛立刻送到武老刀的鏢局去！”
    孟星魂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足足躺了七八個時辰。
    他沒有吃，沒有動，也沒有睡著。
    現(xiàn)在，距離高老大給他的期限還有九十一天。
    他對老伯這個人所知道的，還是和二十三天之前同樣多。
    他知道老伯是個很特別的人，別的事他幾乎完全不知道。
    武功是什么來歷？是深是淺？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老伯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那種非人能及的鎮(zhèn)靜，正是孟星魂覺得可怕的一點。
    老伯屬下究竟有些什么高手？有多少？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他所看到的，只是那全身都是暗器的斯文少年，和性烈如火但卻義氣干云的孫劍。
    他知道這兩個人都已離開了本地，但老伯身旁還有沒有這樣的人？
    那灰衣人呢？
    孟星魂自己也是殺人專家，但對這人那種冷酷、準(zhǔn)確、迅速的殺人方法，還是覺得心驚。
    他也曾查詢過這人的行蹤。
    可是，連律香川都查不出的事，他又怎能查得到？
    老伯平日的生活習(xí)慣是怎么樣的？平時他到些什么地方去？
    孟星魂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老伯確實的住處在哪里，園中至少有十七棟單獨的屋子，老伯住在哪一棟。何況，老伯的花園并不止這棟花園一處，菊花園旁是梅花園，還有牡丹、薔薇、芍藥、茶花，甚至還有竹園。
    所有的花園密密相接，誰也不知道究竟占了多少地，只知道一個人就算走得很快，也難在一天內(nèi)繞著這片地走一圈。
    最令孟星魂困擾的是，自從那天后，他就沒有再看到老伯一眼。
    這人就好像是古代的帝王，永遠(yuǎn)不會踏出他的領(lǐng)土一步。
    花園中是不是有埋伏？有多少埋伏？孟星魂不知道。
    他也不敢隨便踏入老伯的領(lǐng)土一步。
    他不敢輕舉妄動。
    入夜后孟星魂才起床，出去吃他今天的第一頓飯，也是最后一頓飯。
    他吃得很簡單，因為一個人若是吃得太飽，思想難免遲鈍。
    近年來他這人已變成幾種動物的混合體，變得像蝙蝠般晝伏夜出，獵犬般善于追蹤，鷙鷹般的準(zhǔn)，豺狼般的狠，兔子般善于奔跑，烏龜般忍辱負(fù)重，甚至還可以像駱駝和牛一般反芻。
    他吃了一頓，往往就可以支持很久。
    他選的這家店鋪不太大，也不太小，生意既不好，也不壞。
    他無論做什么事都采取中庸之道，因為他不想引人注目。
    斜對面卻是家燈火輝煌的酒樓。
    這時正有一群人嬉笑著從酒樓中走出來，有男有女，大多數(shù)都是很年輕，很快樂，看他們的衣著，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孟星魂很羨慕他們。
    他和律香川不一樣，雖然羨慕別人，卻不妒忌，對自己悲慘的過去也不會覺得悲哀憤怒。
    笑聲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很響。
    “今天誰喝的酒最多？”
    “當(dāng)然是小蝶。”
    小蝶是個穿著大紅披風(fēng)的女孩子，因為這時已有個少年又沖入酒樓，提著個酒樽出來，送到小蝶面前。
    “小蝶，你若還能夠把這酒喝完，我才真的佩服?！?br/>     小蝶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
    她只是微微笑著，拿過酒樽，立刻就一飲而盡。
    酒量這么好的女孩子并不多，孟星魂也喝酒，未免多瞧了她兩眼。
    他忽然發(fā)覺這女孩子很特別。
    她長得很美，美極了，美麗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么美。
    而且隨時不會忘記提醒別人這一點。
    這女孩子卻不同。
    她好像對自己是美是丑都完全不在乎。她在人群中，也在笑，可是她笑得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雖然她身旁有那么多人，但卻仿佛是完全孤獨的，無論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個人站在寒冷荒涼的曠野中。
    一匹匹馬牽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過來。別的人都給接走了，只剩下小蝶和一個穿黑披風(fēng)的少年。
    這少年身材很高，很英俊，佩劍的劍柄從披風(fēng)里露出來，閃閃發(fā)光。
    這種少年正配做小蝶這種少女的護(hù)花使者。
    還有輛最豪華的馬車停在路旁。
    黑披風(fēng)少年道：“我們也上車吧！”
    小蝶搖搖頭。
    黑披風(fēng)少年道：“你還想喝酒？”
    小蝶又搖搖頭。
    黑披風(fēng)少年笑了，道：“那么你難道想在這里站一夜？”
    小蝶還是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走走?！?br/>     黑披風(fēng)少年道：“好，我陪你走?！彼麄兊年P(guān)系顯然很親密，他還年輕，還不怕別人看不順眼。
    他對別人的看法也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
    小蝶并沒有要將他的手甩脫，還是輕輕道：“我想一個人走走，好不好？”
    黑披風(fēng)少年怔了怔，終于慢慢放下她的手，道：“明天我能不能再去找你？”
    小蝶嫣然，道：“只要你有空，我也有空，你為什么不能來找我？”
    黑披風(fēng)少年又笑了，道：“明天我一早就去找你，你等我?！?br/>     小蝶沒有再說話，一個人慢慢地往前走，她走得很慢，但還是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夜很黑暗。
    少女們都怕黑暗，而她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當(dāng)然不認(rèn)得小蝶，也不認(rèn)得這穿黑披風(fēng)的少年。
    這兩人的事本和他全無關(guān)系，他甚至也覺得這兩人是很配的一對。
    但是也不知道為了什么，當(dāng)他聽見小蝶要一個人走，看到她將少年一個人丟在路旁的時候，他心里竟覺得舒服。
    那黑披風(fēng)少年還一直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癡癡地瞧著，很久很久以后，他忽然也沖進(jìn)了這飯鋪，大聲道：“老板，給我來壺酒，用大壺?！?br/>     孟星魂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時候，但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只覺得這少年很愚蠢，很可笑。
    一壺酒很快就只剩下半壺。
    這少年忽然向孟星魂招了招手，道：“一個人喝酒真無聊，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我請你?！?br/>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br/>     少年道：“從來不喝？”
    孟星魂沒有回答，但他不想說謊，可也不想說實話。
    少年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若遇見一個像那樣的女孩子，你也會喝酒的?！?br/>     孟星魂道：“哦?！?br/>     少年道：“我說的女孩子，就是剛才穿紅披風(fēng)的那位，你看見了沒有？”
    孟星魂道：“剛才的女孩子很多?！?br/>     少年道：“但她卻跟別人不同，有時她對我比火熱，有時卻又冷得像冰?！?br/>     他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遇見這么樣一個女人，你說我該怎么辦才好？”
    孟星魂道：“辦法多極了，最好就是另外去找一個。”
    他不想再談下去，卻知道自己若不走，這談話就不會結(jié)束。
    他走了。走出門的時候，還聽到這少年在喃喃自語，道：“小蝶小蝶，你對我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你為什么總是要我受不了……”
    前面一片黑暗。
    小蝶就是往這條路走的，孟星魂不知不覺也走了這條路。
    雖然他自己絕不會承認(rèn)，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仿佛有個秘密，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女孩子一面。
    他沒有見到。
    那女孩子就像幽靈般在黑暗中消失。
    孟星魂回到他住的那家客棧時，夜已很深，小院中已寂無人聲。
    他屋子里當(dāng)然也沒有燈火。
    他根本從不燃燈，因為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會覺得比較安全。
    門是關(guān)著的，窗子也是關(guān)著的，他走的時候本已將門窗全部關(guān)好。
    但是，他還沒有走過去，就忽然停下腳步，仿佛一頭久經(jīng)訓(xùn)練的獵犬，突然聞出了前面的警訊。
    他身形忽然掠起，掠到后院。
    后面的窗子也是關(guān)著的，他輕輕彈了彈窗戶，忽又掠起，到前面的屋檐上，行動之迅速輕靈，就像是鷹與蝙蝠。
    就在這個時候，已有一條人影從前面的窗子里掠出。
    這人的行動也很迅速矯健，身形一定，騰空而起，忽然覺得有個人緊貼在身后的半尺外。
    他往上躍，這人也往上躍，他往下落，這人也跟著往下落。
    一起一落間，他手心已冒出了冷汗。
    只聽身后這人淡淡道：“你若不是小何，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十次?！?br/>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他已聽出這是孟星魂的聲音。
    他沒有說話，用力推開孟星魂的房門，大步走了進(jìn)去。
    孟星魂站在門外，臉上毫無表情，直到屋子里燈光亮起，他才慢慢地走進(jìn)去，坐下。
    就坐在小何對面。
    他看著小何，小何卻故意不看他。
    他認(rèn)識小何已有二十年，卻從來不了解這個人，而他也不想了解。
    他們的感情本該和兄弟一樣，但有時卻偏偏像是個陌生人。
    孟星魂、石群、葉翔、小何，都是孤兒，他們能夠在戰(zhàn)亂和饑荒中活下來，都靠高老大。
    小何，是這四個人中年紀(jì)最小的一個，遇見高老大卻最早，他一直認(rèn)為高老大是他一個人的老大。
    所以高老大收容另外三個人的時候，他不但妒忌，而且憤怒；不但排斥，而且挑撥。
    他一直認(rèn)為這三個人不但從高老大的手里奪去了他的食物，也奪去了他的愛，若沒有這三個人，他就可以吃得飽些，過得舒服些。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用盡各種法子，想高老大要這三個人滾蛋。
    那時他才六歲。
    六歲時他就已經(jīng)是個工于心計的人。
    六歲時他想的法子就壞絕。
    有一次，高老大叫他通知另外三個人，在西城外的長亭集合。他卻告訴他們，集合的地方是在東城。
    他們在東城外等候了兩天，幾乎快餓死，若不是高老大一直不死心，一直在找尋，他們就活不到現(xiàn)在了。
    還有一次，他告訴巡城的捕快，說他們?nèi)齻€人是小偷，而且還故意將自己偷來的東西塞在他們的身上。
    那時除了死囚外，無論罪多大的囚犯都已被放了出來，因為衙門里也沒有那么多糧食養(yǎng)犯人。
    那次他們?nèi)齻€人就幾乎做了淹死鬼，若不是高老大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讓那捕快嘗著點甜頭，他們?nèi)齻€人也活不到現(xiàn)在。
    那時捕快對付小偷的法子，不是捉將官里去，而是拋到河里去。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事后高老大雖然罵了他幾句，卻并沒有趕他走，因為她總覺得他年紀(jì)還小，做這種事的動機也是為了她，所以值得原諒。
    高老大做事就只憑自己的好惡，對是非之間的觀念都很模糊，因為根本沒有人告訴過她，什么是錯的，什么才是對的。
    所以她總認(rèn)為，只要能活下去，無論做什么都是對的。
    二十年來，小何一直不斷地在做這種事，用的手段當(dāng)然愈來愈高明，愈來愈不露痕跡。
    尤其是對孟星魂，他妒忌得更厲害，他們是同時開始練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卻比他強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是漸漸地重要。
    這使他愈來愈無法忍受。
    孟星魂凝視著小何漂亮的臉。
    他漂亮得幾乎已不像是個男人。
    高老大常說，小何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將頭發(fā)披下來，大多數(shù)男人都必定會被他勾去魂魄。尤其是他的皮膚，簡直比女人還細(xì)還白，很多人都不懂，像他這種在烈日風(fēng)沙中長大的人，怎么會有這么白的皮膚。
    但現(xiàn)在，他臉色卻已因憤怒而變成鐵青，一雙幼細(xì)柔滑的手也在不停地發(fā)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脾氣發(fā)作。
    孟星魂心里忽然升起一陣歉疚之意。
    無論如何，小何畢竟是他多年的伙伴，年紀(jì)畢竟比他小兩歲。
    他本該將他當(dāng)作是自己的兄弟。他勉強自己笑了笑，道：“想不到你會來，你應(yīng)該先通知我的?！?br/>     小何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屋子里的人是誰？”
    孟星魂道：“什么人都有可能，做我們這種事的人，對什么事都不能不特別小心?！?br/>     小何板著臉，道：“什么人都有可能？難道除了高老大之外，還有別人知道你在這里？”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道：“是高老大叫你來的？”
    小何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這意思就說他已經(jīng)承認(rèn)了。
    孟星魂面上雖也全無表情，但目中已掠過了一片陰影。
    他出來做事的時候，高老大從未干涉過他的行動，甚至連問都不問。
    她盡力要他知道，她對他是多么信任。但現(xiàn)在，卻好像不同了。
    孟星魂不得不想起那次高老大要他在暗中跟蹤葉翔的情形。
    那次她要他去，就表示她對葉翔已不再信任，認(rèn)為葉翔已無力再圓滿完成任務(wù)。
    小何偷偷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睛里，忽然有了光。
    他似乎已猜出孟星魂心里在想什么，故意笑了笑，淡淡道：“你當(dāng)然知道高老大并不是不信任你，只不過要我來告訴你幾句話?！?br/>     他笑得很神秘，很曖昧，任何人都可看出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有點幸災(zāi)樂禍。他正是故意要孟星魂有這種感覺。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她要你告訴我什么？”
    小何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孫玉伯手下最得力的兩個人都出去辦事了？”
    孟星魂道：“你說的是孫劍和律香川？”
    小何點點頭，帶著笑道：“原來你已經(jīng)知道，但高老大卻怕你不知道?！?br/>     “怕你不知道”，這意思就是對你已有點不信任。
    孟星魂當(dāng)然不會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小何也知道他已聽出，接著道：“這兩個人一走，孫玉伯無異于失了兩條手臂，一個人若是失去了左右手，還有什么可怕的?！?br/>     他蹺起腿，悠然道：“所以現(xiàn)在正是你下手最好的時候，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不下手？”
    孟星魂望著他高高蹺起的兩條腿，怒氣忽然上涌，道：“這件事是你做，還是我做？”
    小何道：“當(dāng)然是你。”
    孟星魂道：“是我做，就得由我做主?！?br/>     小何道：“當(dāng)然是你做主，我只不過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br/>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高老大常說你最冷靜，想不到你這么容易發(fā)脾氣。”
    孟星魂覺得自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他的確不該動怒的，怒氣對他這種人來說，簡直比毒藥還可怕。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漸漸變冷。
    小何看著他，皺眉道：“你怎么樣了？是不是不舒服？”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我累了。”
    小何沉吟著，顯得很關(guān)心，道：“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顯得更關(guān)心，忽又搖了搖頭，道：“也許我還是不說的好?！?br/>     孟星魂道：“你說。”
    小何這才嘆口氣，道：“這兩年來你的確累了，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陣子，這件事你若已覺得不想去做，我可以替你去?！?br/>     孟星魂緩緩站起來，瞪視著他，緩緩道：“你知道孫玉伯是個怎么樣的人嗎？”
    小何不回答，忽又冷笑，反問道：“你以為我殺不了他？”
    孟星魂道：“也許我也殺不了他?！?br/>     小何冷笑道：“你殺不了的人，難道我就更殺不了？”他臉色又發(fā)青，接著道，“就算你武功比我強，但殺人并不是全靠武功的，主要的是看你下不下得了手，若論武功，葉翔難道比你差？”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緩緩地坐下，道：“你若一定要替我去，就去吧！”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爭辯，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做。
    可是有句話他卻還是不能不說。
    他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去之前，最好先了解做這件事有多么危險?！?br/>     小何立刻道：“我了解得很，我不怕?！?br/>     危險的確嚇不倒他。他等待這機會已有很久，無論什么事都不能要他放棄。
    只要他能夠做成這件事，就能夠取代孟星魂的地位。
    孟星魂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卻完全不在乎。
    他只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
    他睡不著，直到天亮都睡不著。
    曙色已臨，他站起來，走出去，晨霧濃得像老人嘴里噴出的煙。
    他走出市鎮(zhèn)，晨霧還未消失。
    “走到什么時候？走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去想。
    他想得太多，太亂，現(xiàn)在已變成了一片空白。
    微風(fēng)中傳來泉水流動的聲音，他不知不覺走過去，在流水旁坐下來。
    他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喜歡流水。
    流水也會干枯，卻永遠(yuǎn)不會停下來，仿佛永遠(yuǎn)不知道厭倦。它那種活潑的生機永恒不變。
    “世上也許只有人才會覺得厭倦吧！”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幾乎忍不住要將自己的生命投入，與流水融為一體。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