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桃夭
李意歡總以為初見樓迦若,是在她的相親宴上。之于她而言,那或許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可對樓迦若而言,他早已見過她。在一片銀裝素裹的白雪蒼茫之間,上林苑中,卻是綠松愈蒼翠,紅梅愈發(fā)嬌艷。
獨行的少女,身姿纖瘦,一襲玫瑰色的鸞袍,像極漠北天山上毛發(fā)火紅的小狐貍。
沒傳歩攆,積雪又厚,她卻走得很穩(wěn)當。
樓迦若裹了裹身上的毛氅,感受著雪水化開在腳下,一點點滲入鞋襪。風再一吹,可真是冰冷刺骨了。
他尚且受不大住,這小姑娘卻若無其事。明明看起來柔弱不能自理,像極了該被豢養(yǎng)于股掌的金絲雀,偏偏堅韌挺拔的如一株吊蘭。
禁庭里向來養(yǎng)出都是些富貴嬌花,他怎么不知,竟還有她這樣一枝奇葩。
實在不像是皇族中人,若南齊皇室能有她一半的氣節(jié),也不至于讓世家騎在頭上作威作福。
反而,像極了他的母親,樓氏的主母,崔家的嫡二小姐崔盈。
自李氏登位后,世人只道余下的五大家族為:王富貴,謝瓊堂,蕭倚君,樓定候,崔禍國。
樓氏掌兵權,崔氏出美人。樓家之所以排名式微,緣于南齊重文輕武,崔氏之所以榜上有名,則因為代代養(yǎng)出的女兒皆是:
修成玉顏色,賣與帝王家。
前有長女崔宛為衍帝皇后,帝君為其罷免三宮六院,三千寵愛集一身。后有幺女崔嬈為明帝寵妃,國主大動干戈筑關雎宮,為博美人一笑。
唯一的次女崔盈,卻在眾多世家里選定了最不受待見的樓氏。甚至為此不惜孤身縱入大理寺,與崔氏家主對質,求一自由身。
坊間只感嘆:崔二小姐一往情深,與樓氏公子佳偶天成,鴛鴦同心。
果真如此么?累累臘梅競相招展,枯瘦的枝節(jié)堆疊交錯,立于小徑深處的青年,唇角的笑意有些虛浮。
他抬手,把一支壓了積雪的細長枝丫夾在兩指之間,輕輕一撥,雪花撲簌簌落下。
面如霜下雪,眸如雪下霜。
在樓迦若看來,她未必愛父親。崔盈胸有萬千溝壑,其外表清絕如寒梅,心性涼薄如冰雪,手腕則果敢凌厲,更勝當場宰輔。
昔年圣賢止戈,游學于南齊,曾喬裝為乞丐,與崔盈有一段因緣際會。
離開之時,感嘆道:
“可惜卿為女兒身,若早生三十年,天下霸主,非爾莫屬?!?br/>
崔家的女兒,似乎個個都有蠱惑人心的本事。
仿佛在愛撫著什么玩寵,青年纖細修長的指尖輕輕摩挲著臘梅的花蕊。
直至壘在上面的細雪綿綿地融成潤澤的涓水,一滴一滴婉伸于骨節(jié)分明的手,他才慢慢收回,目光又追逐著踽踽行走的少女而去。
李意歡停住了步子,不遠處有八九個羽林郎,不知為了何事在和一位穿翠藍馬面裙的宮裝女子拉扯。
她稍一思索,閃身沒入瓊英遍開的梅林。因身著一萼紅,在寒里數(shù)枝春里并不突兀,反倒算是很好的遮掩。
女子著急道:“大人,奴婢真的沒有偷你們說的那樣東西,奴婢只是奉命去給陛下送點心的。”
居于首位的赭灰色長袍男子沒搭話,在他身后的羽林郎們互相對視幾眼,答道。
“姑娘,我們也是奉命行事。紫宸殿丟失的東西至關重要,不是只靠你一面之詞就能放過的,要拿出證據(jù)才行。”
“大人要什么證據(jù)?”
“若要自證清白,還請姑娘允我等搜身驗查。”
女子連連后退幾步,似是難以置信一般,踉蹌著跌倒在地,聲音更帶上了顫抖的哭腔。
“這怎么可以,女兒家的名節(jié)何其重要。大人這樣做,讓奴婢和死有什么區(qū)別?不若直接賜死奴婢,奴婢愿以死明志?!?br/>
聽她這樣說,身后幾個扈從都面露難色,不知該如何是好。再三糾結過后,小心翼翼地開口,向前方一直沉默的男子恭謹問道:
“蕭大人?”
聞言,躲在梅林中的李意歡呼吸一窒,蕭大人?是蕭行???
即便看不到男子的相貌,卻也能感受到他氣質上極具壓迫的凌厲。蕭行恕向前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地上的女子,冷淡道。
“沒人能在我面前想死就死,想活就活,我給你兩個選擇?!?br/>
“一,只搜身,他們不會對你如何。二,將你帶去慎刑司,由那里的掌刑嬤嬤驗查,姑娘選吧?!?br/>
李意歡將一切看在眼里,視線觸及被積雪壓的不堪負重的枝丫,禁不住心煩意亂。
大慈大悲的是佛祖,救苦救難的是觀世音,她不過一宮廷里掙扎的俗人。即便懷有惻隱之心,也沒責任硬要以己渡蒼生,那是神明該做的事。
何況,她今日已然因此救過一人了。再有,她以為蕭行恕遠比王梵之難對付。
此人師承臭名昭著的昭獄掌教武閻羅,手段一等一的陰狠,世人稱他為玉面修羅,聞其名,則令小兒啼止。
蕭行恕少時即熟讀百八種酷刑,其后更自己加以改良發(fā)明多種刑罰,將其編纂成冊,比前者有過之無不及。
據(jù)說曾有人開罪了他,他便將那人的親兒捉來,烹成了肉羹,哄騙其吃下。
李意歡惡寒不已,變態(tài)如斯,和他相比,王梵之立時就變得順眼不少。
這樣想過以后,她腳下的步子跟著邁開,準備逃離是非之地。
剛走出去沒幾步,身后便傳來一聲驚呼。
“不好,蕭大人!她要咬舌自盡?!?br/>
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后,只聽到女子痛苦的嗚咽。
“很好,是條忠心的狗。你以為啞了就沒事了?在本座手下,就算是死人,也得乖乖招認??交厝?,我親自提審?!?br/>
“是?!?br/>
“慢著?!?br/>
蕭行恕轉身,見一片英英簇簇開著的紅梅中,走出一襲穿著玫瑰色鸞袍的少女。像是其間化形成的精魅,如墨的烏發(fā)上還沾染著沒來得及拂去的雪。
男子漆黑如墨的眸里映出她的容貌,他只微微頷首,語氣不咸不淡。
“喔?是九公主?!?br/>
身后一眾羽林郎趕忙躬身下拜。
“九公主安。”
李意歡含笑回道。
“諸位大人不必多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