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外面的人聲吵醒了張憲薇,良緣一直守在屋里,見她醒了,趕緊扶起來說:“太太夜里醒了一回,這才睡得這么晚。但也不能再睡了,再睡頭該疼了。”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看著時辰已近午時了。這半天也沒人到她這屋里來,所以她才能睡得這么踏實。
她侍候著張憲薇凈面、漱口、梳頭,又親自去給她拿衣服,再侍候她穿上。
“西邊屋里的炕已經(jīng)燒熱了,太太到那邊用飯吧。這個屋里也開窗戶通通氣,散散炭味。”良緣說。
西屋的早飯是擺好的,兩樣粥,一籠白菜餡的小包子,一看就是良緣做的。再有兩盤新炒的菜,一碗炒咸蛋黃,一小碟香油拌咸菜。
張憲薇坐下來,吃了一半了良緣才進來。她的胃口大開,痛快的就著炒咸蛋黃吃了一碗稠呼呼的大米粥,四個小包子。還要再吃,良緣不讓了,“太太小心吃撐著了。”她快手快腳的把東西都端下去,交給外面的小丫頭。
屋里的張憲薇漱過口,正等著她。
不等她問,良緣一件件說給她聽。下聘的事辦得不錯,現(xiàn)在李顯正帶著李克和親家、媒人在外院吃酒,那個女人陪著親家太太在里間吃。
幾年前公公和婆婆相繼去世,守過了孝,李顯就把家里重新修了一下。婆婆的院子空了下來,在外面砌了道墻一圍,只在年節(jié),或者家中有大事的時候帶著子孫進去一趟,當(dāng)是報給在天上的婆婆知道。
良緣說:“剛才大老爺帶著大少爺去老太太的屋里磕頭,那個女人就在門口,沒進去。”
她也不能進去。李顯雖然心里喜歡她,可不該她去的地方,不該她干的事,一樣也沒放縱她。她進李家后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替張憲薇下了聘。
當(dāng)年的張憲薇覺得這沒什么,人家是親母子,一輩子就一回的事,總不能讓人家怨恨她。現(xiàn)在再想,就知道李顯對她有多好了。她待人以寬,待人以誠,回報回來的就是這個。
李顯能瞞她一輩子,讓她覺得不生兒子也沒關(guān)系,就是因為他一直沒給那個女人太多的‘特權(quán)’。讓她覺得,李顯還是敬重她這個妻子的。
張憲薇記得,當(dāng)時她也是病了,下聘的前幾天突然天變冷了,她著了涼,歇在屋里。親家來的時候,她讓人去問候,走的時候,她還讓人送了禮過去。
禮單她還記得。
張憲薇對良緣說:“去開箱子,拿兩匹花綾,兩匹花緞,兩匹素布,你再看著添點別的,然后送到前頭去。”
良緣拿鑰匙去開箱子,再和小丫頭把布抱出來給張憲薇看。她從張家起就跟著張憲薇,深知她的心意。張憲薇從不在財物上吝嗇,李克是長子,日后是李家頂門立戶的人。張憲薇待他一向很好,所以先抱出來的是最好的幾匹緞子,正紅描金的牡丹團花,萬字不到頭的花樣。
但張憲薇搖搖頭,想了想說:“我記得上一次買回來的,有兩匹還不錯,跟我做的那件青綾袍子的布一起買的。”
良緣一怔,抱過來之后小聲對張憲薇說:“太太,這幾匹是次一等的。”那件青綾袍子是在老太太喪事的時候做的,素面的衣服也不用太好,誰家還年年辦喪事?除了幾件撐門面的,其他的都是撿布店不時興的料子做的,也就是俗稱的‘次貨’。
張憲薇看了看那幾匹布,滿意的說:“花樣挺好的,喜慶。”她發(fā)了話,良緣雖然奇怪,還是照著她的話做。除了給親家太太的禮沒變外,東西倒是不像上一次那么好,只能說還行。
剩下的布還擺著,良緣要收起來,張憲薇又指了兩匹素布說:“給那個女人送過去,讓她給老爺做幾身里衣。”
她以前倒是沒這么待她,僅是對她一向視而不見。自從搬到新宅來之后,那個女人因為生了李克,李顯就說生了長子的有功,特地把她從張憲薇的院子里撥出去,帶著丫頭單獨住一個小院子。
張憲薇不會背地里折磨人,看出了李顯的意思,也就由著那個女人自己過得自在。
不過,現(xiàn)在可不同了。既然知道李顯和那個女人從來沒打算讓她好過,她又為什么要放過他們?難道只許他們逍遙自在,她就一定要吃苦受罪?
那個女人年紀也不輕了,給李顯做里衣,她必定不肯讓丫頭下手。就讓她勞勞神,也小出一口氣。
轉(zhuǎn)眼到了下午,送走了親家,李顯到她的屋里來了。他一直都是這樣,凡事都以她為先,這份‘尊重’讓張憲薇一直念著。
“怎么樣了?”從外面的雪地里進來,李顯身上裹著一層寒氣。他穿著黑色的厚棉袍,看著整個人虛胖不少。在雪地里凍得青白的臉讓張憲薇多少有些認不清,再一定神才看到這個人——李顯。
李顯面白無須,他就是不長胡子。身長不足七尺,看著略顯瘦削。雖然沒去考功名,但是從小讀書,養(yǎng)了一身的書生氣。
他的頭發(fā)烏黑,盤了一個圓髻,簪著一根玉簪。雙目黑亮,炯炯有神。他長得像婆婆,年輕時就看著是個干凈的好男子,現(xiàn)在看起來更是添了幾份穩(wěn)重,讓人一見就覺得他可信、可交。
張憲薇想,人說‘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大概就是他這樣的人。
他走過來,先伸手在她額前一試,再溫言問她:“起來后怎么樣?身上還沉不沉?要是覺得冷,就再燒個火盆。”說著就坐在她對面,良緣給他端了茶。他把李克的親家來的事一件件細細給她說,最后才稍稍提了一句:“今天讓朱氏替你過去,她是老大的親娘,也不算違禮。”
張憲薇就像鬼使神差,先是淺淺一笑,再輕描淡寫的說:“都怪我前兩天著了涼,老大的親事是咱們家的大事,我還等著抱孫子呢。錦兒一向聽話、懂事,她替我去也是應(yīng)該的。”
這話跟她上一次說的話一樣,記得她還當(dāng)著李顯的面給朱錦兒送了東西。
她對良緣說:“給姨太太的東西送過去了嗎?”
良緣知機,連忙說:“正要送去,太太看看東西對不對。”說著親自去捧了來,身后還跟著小丫頭幫她拿她拿不完的。
張憲薇一向喜歡當(dāng)著李顯的面給朱錦兒和李克送東西。李顯也知道她的意思,看到良緣手里捧的首飾盒子,再看后面兩個小丫頭懷里抱著的布,說了一句:“這也太厚了,她也不過是個姨娘。雖然生了咱們家老大,但規(guī)矩不能亂。”
張憲薇呵呵輕笑,“我替老爺疼她,老爺還不樂意?何況錦兒侍候你我也有十幾年了,就算只看在老大的面子上,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么。”說著示意良緣近前,她親手打開盒子,里頭是一副金釵,再指著小丫頭懷里的布說:“馬上就是老大的喜事,我想讓錦兒也做幾件衣服,到時候體體面面的見老大的媳婦。”
李顯只是冷淡的點了點頭。張憲薇見慣了他這副‘冷淡’的樣子,惡心的很。擺擺手讓良緣帶著丫頭們出去了。
下了聘,就離辦喜事不遠了。李克現(xiàn)在還住在家里,后來李顯假借他成年了應(yīng)該獨自安門立戶的理由,給他在南街買了新房子,讓他帶著妻子搬了出去。
張憲薇得知這段時間朱錦兒每天每夜都在做衣服,除了李顯的里衣,還有她要見兒媳婦時穿的新衣,每天都熬到三更后。
其實見兒媳婦的新衣服,張憲薇早就做好了,連她的一起。當(dāng)年她做事總是很周到的,朱錦兒是李克的親娘,李克娶妻后的第一次見面,她覺得朱錦兒也應(yīng)該看起來光鮮點,所以是跟她自己的衣服一起做的。
現(xiàn)在,那衣服壓在箱底,等過了這一陣子,她就把這衣服給良緣。
除了衣服,張憲薇也把新房的布置交給了朱錦兒,特別是洞房的布置。朱錦兒當(dāng)然愿意做,這是她兒子的親事,她巴不得能出一份力。當(dāng)年張憲薇只是讓她照管當(dāng)天親戚女眷來時吃用的茶水點心,現(xiàn)在她把整個新房的事都交給她了。
下人們天天去找她幾十趟,連新房的門檻高幾寸都有說法,怎么不由得她事事經(jīng)心,件件經(jīng)手?
又因為洞房里的事也一手都給她了,過了幾天,張憲薇就聽說朱錦兒想給新人們做一幅百子千孫帳,洞房時掛著,討一個好意頭。
當(dāng)年,朱錦兒只能在新人進門后偷偷給她做了一雙小男孩的虎頭鞋,盼能早日引來兒子。她是姨娘,李克是張憲薇的‘兒子’,新人就是拜也是要拜張憲薇而不是她。張憲薇讓她做,是恩情,不讓她做,她就一點都不能碰。
從張憲薇在張家時,她就不是一個能容忍妾侍放肆的人。朱錦兒在她的院子里過了十五年,雖然有李顯護著,但也知道張憲薇是個眼睛里不揉砂子的。要不然,李顯要護朱錦兒也不至于要費那么多心力,如果他真的敢明刀明槍的把朱錦兒抬起來,張憲薇就是拼著被休,也絕不會在李家待著!
寧可魚死網(wǎng)破,她也不會委屈求全。
說到底,是李顯騙了她一輩子。
張憲薇聽到朱錦兒著涼發(fā)燒的消息后,讓下人去請大夫。在這樣的大雪天熬夜做針線,白天還要操心勞力的布置新房,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她就是鐵打的,也非病不可。
其實朱錦兒的身體沒她好,李克的第一個兒子出世的時候,朱錦兒就天天吃藥了。九年后,她就連床都起不來了。
雖然張憲薇沒親眼看到她死,但是她記得,在那年冬天,朱錦兒就只剩下一口氣了。燕城里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院子里的棺材也準(zhǔn)備好了,墳地也選好了。大概要不是這樣,她也聽不到李顯的‘真心話’。
朱錦兒開始喝藥,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每到半夜,她的丫頭都會跑來找張憲薇,不是故意,而是每逢這個時候,朱錦兒都會高燒。
大夫也不能天天請,李顯就讓人買了好幾包的藥,晚上睡前煎一碗給朱錦兒喂下去,半夜如果燒了就趕緊再煎一碗再喂下去。
直到李克成親當(dāng)天,朱錦兒的病還沒好。第二天新人獻茶時,李克的臉色就不太好,新媳婦的臉色也有點委屈。
張憲薇接了茶,說:“你娘還病著,不見好。一會兒你領(lǐng)著你媳婦去看看。”后來聽良緣說,新人只在朱錦兒的外院磕了頭,沒進去。這是李顯說的,新人剛進門,不能染了病氣。
李顯就是這樣。張憲薇聽到這個消息后,想起朱錦兒會有多難過,李克心里會有多難受,高興的笑起來。
熱熱鬧鬧鬧過了年,朱錦兒一直被關(guān)在小院子里。熱飯、熱菜和藥,張憲薇一點都沒虧待她。就連吃年夜飯的時候也記得先讓人給她送過去一份,只是她能不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半夜,聽說朱錦兒吃了半盤餃子,又開始拉肚子了。剛好一點的身體又垮下去了。
看,要是她想,就是十個朱錦兒也早讓她弄死了。就是李克,從一個小嬰兒長到現(xiàn)在,她哪怕有一點壞心眼,他的墳頭也早就長草了。
張憲薇冷笑,她不是不會,只是不做。
這次‘報復(fù)’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怕李顯都沒明白過來,張憲薇就都做完了。她出了一口悶氣,就收了手。
她不會為了這樣的人傷了自己的福祿。
過年前,借著給朱錦兒請大夫,張憲薇也看了幾個大夫。她想要孩子。李顯不肯給她,難道她就真的不能有孩子了嗎?以前她不肯在床幃之間玩心眼,因為她認為自己不需要。
但是她現(xiàn)在明白了,想想她以前靠的是李顯的什么?他的‘良心’,然后她毀了自己的一輩子。
全家都看了大夫,她跟李顯說,是為了‘別在過年時家里再有人病了,那這個年就過不好了’。李顯深以為然,跟著也看了大夫。
大夫?qū)λf,李顯和她的身體都很健康,當(dāng)然能生孩子。又問了張憲薇他們房事的次數(shù),認為他們同房的次數(shù)太少才是沒有孩子的原因。
過年的時候,李顯每天都會在席上喝幾杯酒。回到房里后,張憲薇會在睡到半夜后,再去摸他、挑逗他。好幾次她讓他那根東西立起來了,他半睜著醉眼,迷迷瞪瞪的看著她就抱過來了。
以前她從來沒這么做過。但只要下了決心,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到。以前張家的老太太曾經(jīng)說張憲薇‘是個心硬的’。她的心硬就硬在對自己上,小時候看到家里的下人欺負她的母親,她縱使心里怕得發(fā)抖,也上去罵他們,端著大姑娘的架子處置他們。
她教育庶出弟妹,在張家后宅中走動,甚至最后敢撐著膽子安排好家里的事后再出嫁。哪一步,她走之前都膽顫,但仍然一步步走下去。
在她之前沒有人這么做,她做了,得到的是罵名還是美名?
張憲薇在夜里挑逗李顯時,也有膽顫。如果李顯推開她,不愿意。她就死心了,就算這輩子都沒有孩子,就算枕邊人一直在算計她。她既然知道了,日子還是要照樣過。只是看清了身邊的人而已。
看清了,也就不害怕了,也就不會做那些多余的事了。都說人心換人心,她的心換回來的是狼心狗肺,那她就不把心拿出去了。
她也不會尋死覓活的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只要趕緊處理就行了。她想,如果她這輩子不會有李顯的孩子了,那她就努力活得比李顯長。等他死了,就算李克不是她親生的,她也是他的嫡母。就算李顯先一步讓他帶著家小搬出去,也要孝順?biāo)某院却┯茫家羁私o她掙。
不然,她就去衙門告他忤逆!
現(xiàn)在告他,她可真是一點遲疑都不會有。
如果她會有一個孩子,那李克就必須讓出李家一半的家產(chǎn)來。就算李顯再疼愛他,也不可能把整個李家都給李克,連一半都不給她的孩子。這是李顯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