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東辰,皇宴。
顧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他剛剛才與那一大堆官員寒暄過,就算每個人的熱情都恰到好處,那也經(jīng)不住數(shù)量上的碾壓。揉揉眉心,顧景突然想到了自己還是個皇子的時候。
那時自己的母妃風(fēng)華正茂,后宮佳麗三千,他母妃獨得寵愛。背后嚼舌根什么樣的都有,當(dāng)面也依然是笑意盈盈,仿佛大家是三生姐妹,連帶著他也獨得照顧。他才幾歲啊?給他的太子皇兄當(dāng)兒子都不嫌大年紀,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著勾心斗角口蜜腹劍。每次宴席,對他而言都是折磨。他的母妃毫不顧惜,將他扔在人群之中,是死是活全憑自己。說錯半句話,回宮都是尖刻的指責(zé)謾罵。
母妃罵人倒是一絕,顧景陷入了回憶,字字入骨,偏偏還是儀態(tài)萬千端莊典雅。美色是她最有力的武器,她也運用的爐火純青。外家沒有實權(quán),宮中的一切全是他母妃自己爭來。顧景接受的教育是他母妃一手包攬,連父皇都不得介入半分。
所以不能出錯這四個字才融入骨髓。
他們的境地不允許他們母子出錯。一旦被算計,就是萬劫不復(fù)。
所以他母妃對于他的教育異常嚴厲。體質(zhì)不好?那就練。心第單純?那就磨。害怕黑?就一個人睡,寢室封得嚴嚴死死,半絲光都不準(zhǔn)透入。害怕鬼?那就找人裝神弄鬼,風(fēng)雨無阻,入夜便開始。但凡掉眼淚,便打到哭不出為止。
于是他終于成一代天才,也終于活得寂寥。
母妃不準(zhǔn)他有玩伴,不準(zhǔn)他害怕,不準(zhǔn)他懈怠。喜怒不形于色,心思細密,神鬼難測。
在他十五歲之前,他只有自己。
他們死了,他以為是結(jié)束,其實是開始。
痛苦萬分的童年時代,只是序幕而已。
顧景察覺到一絲轉(zhuǎn)過來的目光,精準(zhǔn)地對接上。他那里會真正地放松自我沉浸回憶?有點眼生啊?顧景彎彎眼,露出一縷笑來。那人眼珠一轉(zhuǎn),竟是走了過來。
白佑汶早就聽聞顧景的名聲,只是他關(guān)注的點不太一樣。顧景的娘當(dāng)初迷住了一國之君,不知道顧景長得又是如何?剛剛明明感覺顧景在走思來著。白佑汶本來還想狠狠看幾眼一飽眼福,沒想到顧景早有準(zhǔn)備。反正都是冒犯,不如走近一點。
“福王,本殿下排行第五。”白佑汶緩步走過去,裝的人五人六。“原來是五皇子殿下。”顧景起身迎接。沒有什么用處。在心里撇撇嘴,面上的功夫也有些怠惰。
倒不是顧景自大,只是這五皇子白佑汶估計是四國最有名的斷袖了。
不是每個斷袖都有機會在朝堂上氣昏六個大臣的。
這樣一來,不管怎樣,白佑汶都注定于皇位無緣。而且他這幾年的動作還是老實,日常就是聽聽歌看看舞逛逛青樓,還有就是去國安寺給他早逝的母妃上香念經(jīng)。東辰帝白佑瀾白佑澄沒有一方把重心放在他身上。這三方瞞過一個都不容易,更不要說三個一起。
“久聞福王風(fēng)姿不凡,今日一見,才知此言虛妄。”白佑汶搖頭,“竟是沒描繪出福王一二。”白佑汶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習(xí)慣性夸一夸。“五皇子過獎,本王心中還是有計較的。”顧景謙虛應(yīng)道。
顧景:任你夸,本王驕傲算本王輸。
“本殿下可不打誑語。”白佑汶這句倒是真心。顧景容貌本自天成,又是一身清淺氣質(zhì),王孫貴氣有近乎無。乍一看,只當(dāng)是個才高八斗溫潤謙和的世家公子,還不是遺世獨立飄然欲仙的那款,只讓人不生心防。跟他那個當(dāng)太子的四哥可謂天壤之別,反正他一看到太子皇兄就知道這是個當(dāng)皇帝的好料子啊。料子好,惦記的人也多,倒不像他這樣,沒人把他當(dāng)回
事。
“你干什么呢?!”語氣急歷到近乎訓(xùn)斥,白佑汶定睛一看,是個小廝般的人物。聳聳肩,白佑汶友好地沖顧景告別,轉(zhuǎn)身走向別處,美人哪都有,犯不著為自己找不痛快。
再說了,這美人的刺都在暗處,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惜福。”顧景眼里沒了情緒。“王、王爺。”惜福瑟縮一下,心知自己犯了錯,方想把手中的大衣舉起來讓顧景穿上,就覺得手里一輕。遠處,一件淡藍色淺灰邊的大衣躺在地上。“王爺,我......”惜福突然語塞,他能說什么?說王爺因為你來了東辰把我丟在一邊,我覺得自己要被拋棄了所以神經(jīng)緊張?還是讓王爺少和別人交流多陪陪我?
他敢說么?
他有什么立場說?
再說,他跟著顧景這么多年,清楚顧景的底線和原則。什么人干什么事,一個廚子就別管穿衣,一個小廝就別過問意圖。連本職工作都干不好,他有什么理由去說?就算他跟了顧景八年又怎樣?他不過是個小廝。
眼前月牙白的衣邊一甩,顧景一言未發(fā)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帶著沒有起伏的神情。這根就是一件小事,還不值得他動一下眉毛。“王爺?衣服呢?”探查完這里地形以方便第一時間逃脫的莫谷塵回來,就看見自家不省心的王爺身上沒穿御寒的衣物。“那呢。”顧景隨手一指,“臟了,本王不要了。”淡淡的口氣聽著惜福心尖一顫,那是王爺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光底料就花一千六百兩銀子,更不要說上面繡的花紋和裝飾。那是雪兔皮用特殊的藥水處理過,防風(fēng)保暖輕便不說,白色的毛被藥水染成淺藍色,顯出一股典致。附在上面的毛柔軟地蹭著皮膚,顧景閑著沒事時就喜歡用手指在上面抹來抹去。
惜福特別喜歡這個時候的顧景,玩毛玩得興致盎然,這個人都跟毛一樣柔軟起來。眼睛里有光,像是天真的小孩子。讓人心疼又無奈。
咬著牙,惜福更擔(dān)心顧景有一天會不會也這樣指著自己:“沒用了,本王不要了。”
語氣輕淡到不過是丟棄個沒用的廢物,就像他丟過很多次的東西。
顧景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喜歡時每時每刻都帶在身上,只是不出兩天,顧景就會把那個曾經(jīng)愛不釋手的東西丟給惜福:“丟了,本王不要了。”
惜福曾經(jīng)以為那件衣服是個例外。
他這里想入非非,顧景那邊早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莫谷塵講完了。莫谷塵吐出口氣,偏過頭,沒法生氣啊。不行還是氣。“惜福,你出去吧,先回府跟暗星待在一起。”莫谷塵看著惜福,他也沒法打一頓,先趕回去。撇了眼無動于衷的顧景,惜福小聲地應(yīng)了一句,顧景身邊自然不至于少了伺候的人。不管是先前帶過來的還是東辰配的,他走了,有的是人補上。
對于顧景來說,他一點也不重要。
臨走的惜福經(jīng)過大衣,頓了頓,還是彎下腰將它撿起來抱在懷里。
“這下上哪兒找另一件衣服?”莫谷塵扶額叉腰,雙眼快速環(huán)視一周。現(xiàn)在回去取,時間來不及;臨時借一件。找誰呢?顧景敲著下巴,顯然也在思索這個問題。白佑瀾?籠絡(luò)人心呢。白佑澄?拉攏人心呢。白佑汶?不在。剩下的大臣?算了吧,他可不想自降身價。
一直都是跟這點核心人物打交道,因為一件衣服跟底下的人有了交情,不劃算。再說了,誰知道他們都是哪一家的?
顧景滿場尋找目標(biāo)時,在位子上和一堆貴婦嘮家常順便試探的古樂兒眼神暗了暗,叫過自己的陪嫁丫鬟。
這么冷的,顧景是想凍死自己么?不要命了?
“王爺。”一個穿著墨綠色的小廝摸樣的人過來,“這是我家太子的心意。”這身衣裳不是很貴啊。顧景上下一打量,嗯,普通款式。看來白佑瀾懶得在這方面費心。“莫谷,收下。”顧景從袖子里拽出一把紅骨扇,他身上常備這些小東西,“這是回禮,勞太子費心了。”紅骨扇不是太珍惜的東西,但價格也不菲。正好和這件狐裘價值相當(dāng),可能還貴上些許。莫谷塵見人走了,就要給顧景穿上,大冬天的,就顧景這身體,凍壞了不值當(dāng)。顧景被莫谷塵當(dāng)頭一套,有點委屈。
普通貨色,顧景一邊穿一邊評價,這制作手法太對不起這火狐皮子了,自己要好好改改。
遙遙的,跟那邊的白佑瀾對上一眼。
兩邊都笑,暗潮洶涌。
青嵐回來后把顧景的話復(fù)述一遍,遞上紅骨扇就退到一邊。“大冬天送扇子,怕不是想凍死你。”沈長清拿過扇子扇了扇,“這可比你送的狐裘值錢,給我吧。”“一把扇子,至于么?”白佑瀾掃了眼,“紅骨扇的市價我還是知道的,有那么值錢?”“紅骨木、煙壺紙,還有刻上去的花紋,太子爺,勞煩你對裝飾上點心吧。”沈長清四下張望,飛快地用扇子敲了下白佑瀾的頭,“原料是很重要,但是后天的修飾有時更加重要。”
白瞎了那一塊好狐皮。
白佑瀾打了個哈欠,有人給操心著,他管那么多干嘛?
“說好了,扇子給我。”沈長清見白佑瀾沒了動靜,又隱晦地用手肘碰了他一下。“知道了,給你就給你,別跟你領(lǐng)不到俸祿似的。”白佑瀾在內(nèi)心翻個白眼,不想理這個時刻想撈錢的人。“現(xiàn)在的情況跟我領(lǐng)不到俸祿沒多大區(qū)別。”沈長清搖著扇子,長嘆一聲。
躲在暗處的長風(fēng)捏了捏自己的小錢袋。
“皇上駕到!”
一個尖細的嗓音劈開人群的喧嘩,眾人起身行禮。
一番心照不宣的寒暄過后,東辰帝為了顯示自己的親民:“福王這身狐皮倒是不錯,只是這上面的裝飾,與整體不是很搭啊。”果然宮中的大小事項都瞞不過皇帝,顧景微微頷首:“南夏多商,本王來之前看上了這塊皮子,這幾日才由隨行繡娘做成,略有倉促。”
在一旁旁聽的白佑瀾手指托著下巴,疑惑地看向沈長清。
白佑瀾:我的審美很差么?
沈長清:看來太子對自己還沒有正確的認識。
其實太子爺?shù)膶徝啦皇呛茉愀猓^對是正常人的水平,除了有點糙以外。具體表現(xiàn)在他覺得一把扇子上刻那么多花紋有什么用?不如把扇子做的更涼快一些,扇出的風(fēng)更大。衣服上根本沒必要用各種名貴的絲線,請手藝超絕的繡娘繡上各種好看但是沒用的花紋。衣服么,能保暖能遮擋能顯示身份差別就行了,好看有什么用?
總而言之,在太子爺?shù)氖澜缋铮胁皇菫榱宋锲繁旧砉δ芴嵘龀龅母淖儯紱]有任何價值,哪怕這個東西因此變得好看。
這是浪費。年輕一些的白佑瀾曾義正言辭地跟沈長清強調(diào)。
年輕一些的沈長清也很疑惑,白佑瀾是跟誰學(xué)的?謝相也是個文人雅士,家里擺了不少按白佑瀾眼光看來很浪費的東西。后來沈長清認識了不是很著調(diào)的翁老爺子翁帝師。
但平心而論,這件狐裘做的還是挺不錯,可是太子爺平時的要求就擺在那里,突然讓府里的繡娘提升,能提到哪去?連沈長清都覺得不合格,更不要說更加挑剔的顧景。
顧景的母妃對顧景雖然嚴苛到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她親生的孩子,但小顧景吃的穿的用的無一不是最好的。他母妃還特意教過他怎樣讓自己活得最舒適精致,其實就一句話,不怕花錢。他父皇又疼他母妃,顧景子憑母貴,自小用的就高檔。后來他父皇駕崩,遺旨里把皇家的內(nèi)帑劃給他五分之一,珍寶閣也給他五分之一,南夏第二富庶的貢稅有七成是他的,還有些零零散散的小產(chǎn)業(yè)。除了顧燁他們一支,顧景大概是南夏最有錢的了。
再加上顧燁顧旻為了讓顧景有個奢靡的名聲,好東西也是不予余力地送。
顧景:你敢給我就敢接。
兩個人態(tài)度上的巨大差異在今天體現(xiàn)出來,白佑瀾送的狐裘一看就處理的不錯,料子也是上乘,但是跟顧景精心打理過的衣物還是有差別。遲鈍點的階層低一點沒見過太多好料子的或許看不出來,但在場那個不是人精?就算各位大臣沒穿過,還有各位夫人呢。
“福王是沒有別的了么?”東辰帝可是不依不饒。“說來慚愧,這件料子不是本王自己買的而是別人送的,那人的意思是讓本王在今日穿上。本王又怎好拂人一片心意?”顧景眼光上揚,與東辰帝直直相對,嘴角的笑沒有任何變化。“原來如此,福王還真是有情人。”東辰帝轉(zhuǎn)口轉(zhuǎn)移話題,“南夏常年無冬,福王見雪的幾率想必不大,朕看天色還早,不如前往御花園觀雪?”“多謝陛下。”顧景行了禮,隨著眾人走出。
出了門,有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臉上。
又下雪了,顧景看著滿天大雪,皺皺眉。
雪景很美,可這無論是對于百姓還是自己,都沒好處。今冬太冷,只怕凍死的人不在少數(shù)。而這種天氣,絕對不適合自己出去。
他的身體太弱了。
莫谷塵顯然也是不滿,可這不是南夏。飛快地掃看四周,莫谷塵將手貼在顧景的胳膊內(nèi)部,就像一個小廝攙扶主子走路一樣,偷偷把內(nèi)力度過去給顧景取暖。
“莫谷,收回去。”以前情況特殊的時候莫谷塵也這么做過,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顧景將莫谷塵的手掰下,一邊走一邊度內(nèi)力著實是危險,還是在這么多人的監(jiān)視下。
再說了,白佑瀾送的這件狐裘還是挺暖和的。
就是毛有點硬,也不像原來的輕。
莫谷塵顯然還想再嘗試一下,結(jié)果來了個礙事的。
“王爺初來乍到,不如讓孤給王爺做個介紹?”白佑瀾笑瞇瞇地湊過來,然后轉(zhuǎn)身指著路過的一棵紅梅樹,“王爺不覺得那棵紅梅樹的顏色很艷麗么?就像從心口涌出的血一樣。”
一旁聽著的莫谷塵:這是什么比喻?
“太子的比喻倒是脫俗。”顧景輕笑一聲。“還是王爺明白。孤和他們說時他們只會震驚。”白佑瀾眼角一挑,“竟然沒人意會孤。嗯?王爺這是什么東西?”說著,白佑瀾探過身去,掃了一把顧景肩頭。“大概是雪吧。”顧景一只手曲起,把白佑瀾推回原位,“太子殿下,你擋道了。”“一時好奇,沒想那么多。”白佑瀾意意思思道個歉,“孤該走了,再不走,肉就要被眼睛剜下來了。”講完,又回到原位。
莫谷塵掃了眼顧景和白佑瀾之間,沒明白過來這兩人剛剛達成了什么約定。顧景不動神色地拍了下他的衣擺,莫谷塵也就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看王爺這反應(yīng),姓白的沒干什么壞事。
顧景依舊慢慢走著,聽著別人對這雪景的評價。
最后給的那張紙條已經(jīng)收到袖袋里,至于一開始的那塊暖玉。
正在胸口處發(fā)熱呢。
果然,白佑瀾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