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下前去凡世查探的手令,  沉淵按了按眉心，面上不由現(xiàn)出幾分疲乏之『色』。
    身為天帝，他每日需要處的政務(wù),  并不比凡世一國之君少。三重天上各大勢力的關(guān)系錯(cuò)綜復(fù)雜，要想平衡各族，維持天宮權(quán)威，實(shí)在不是易事。
    從前明霄還在時(shí),  攝于他的權(quán)威,  六界各族哪怕心中不服沉淵這個(gè)出身凡人的天帝，平常還是要給足了他面子。
    在明霄隕落后，玉朝宮瑯?gòu)稚褡痖]門不出，各方勢力不由蠢蠢欲動(dòng)，覬覦天帝之位者眾,  沉淵推行政令時(shí),  也感受到明顯的阻力。
    明霄隕落不過三，方仙山中原本歸順天宮的熊妖便違背沉淵立律令，截殺自此過的數(shù)名仙君，吞噬修為。
    這只熊妖自上古生,  歸順天宮不過是因?yàn)閼峙旅飨鰧?shí)力,  后明霄隕落，心中瞧不起沉淵這由凡人升仙的天帝，自也不會(huì)再將他的法令看在眼中。
    沉淵令人責(zé)問此事,  派去的仙官卻被熊妖打重傷，失了大半修為才僥幸逃回。消息很快傳遍六界,  天下都在等著看這位天帝的笑話。
    當(dāng)是時(shí)，沉淵親出凌霄殿，趕赴方仙山。陰陽戟下,  熊妖不敵，只能在他面前跪地認(rèn)罪，愿供驅(qū)使，求他饒過自一命。沉淵卻不曾心軟，斬下他的頭顱掛在仙山之上。
    六界這才想起，天帝沉淵在登上帝位前，領(lǐng)神族大軍征戰(zhàn)，幾無敗績。他能做天帝，并不只是因?yàn)槊飨龅茏舆@一身份。
    就算他被逝水宮上神斬下右手，但天地間，卻只有一位逝水宮上神。
    此事之后，仙界再無人敢公然觸犯天宮律條。
    回憶至此，沉淵抬起頭，右手袖中空『蕩』，這是他給自留下的告誡。
    也就是這時(shí)，一道霞光沖天起，沉淵似有感，飛身來到殿外。
    霞光照亮天際，天宮上方，彩羽的鳳凰振翅，口中發(fā)出清鳴，引來百鳥相朝。
    種了荷葉的池塘中，赤『色』錦鯉爭相騰躍，水珠濺落，在天光下映出五彩虹光。
    這般異象，是……
    沉淵拂袖，虛空中便展開一面水鏡，鏡中是東海深處。
    一道又一道流光自海底飄向空中，于海面上緩緩凝聚為人形。
    離央雙目緊閉，鴉發(fā)在披散，素白的裙袂在風(fēng)中翻卷，腕上一條紅鈴叮鈴作響。在她身后，是朱殺巨大的赤『色』劍影。
    睜開雙眸那一刻，萬千星輝落入她眼底，攝人心魄。
    孤島之上，黎明破曉，姬扶夜看離央踏水來，身后天光撕開夜幕，紈素著身，鮮潔如雪。
    就像許多前，無盡深淵之中，她也是這樣向他走來。
    “尊上……”姬扶夜望著她，喃喃道。
    離央落在他身前，聞言不由挑了挑眉：“如今看來，你還是更喜歡我少時(shí)容貌？”
    姬扶夜笑了起來：“不，阿離無論何種模樣，都是最看的。”
    他看著離央，目光甚至不舍得偏離一瞬。她身上是姬扶夜闊別百，只屬于逝水宮上神的氣息。到了這個(gè)時(shí)候，姬扶夜才終于可以肯，離央回到了他身邊。
    “阿離。”他又喚了一句，實(shí)他像有很多話想，但話到嘴邊，能出的，便只剩下這個(gè)字。
    “我在。”離央抬頭看著他，眼底是溫和的柔光。
    “阿離！”姬扶夜伸手緊緊抱住了離央，她沒有拒絕。
    他笑得像只傻狗，身后看不的大尾巴瘋狂搖晃著。
    有時(shí)候，離央覺得他實(shí)在不像狐貍，倒像只總是叼著骨頭傻笑的狗子。
    “阿離阿離阿離……”姬扶夜在離央耳邊重復(fù)叫著，從前他只敢喚離央尊上，現(xiàn)在終于能光明大地喚她一聲阿離。
    他似乎想將從前錯(cuò)過的，都補(bǔ)回來。
    離央心底的歡喜在他傻笑著一遍又一遍叫自名字時(shí)化為無語，指尖微動(dòng)，姬扶夜便化作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貍。
    他嗷了一聲，顯然沒反應(yīng)過來。
    離央?yún)s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還是這樣瞧上去順眼。
    一拂手，狐貍便落入她懷中，離央飛身渡水，口中問道：“齊國如今情形如何？”
    “酆都在追殺一個(gè)叫上虞元白的小子，他應(yīng)該也有能繼承司命仙格的天賦。”姬扶夜乖乖待在離央懷中，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答道。
    “那便去齊國一探。”離央道，如今她修為恢復(fù)，行事便不必瞻前顧后。
    罷，身形眨眼出現(xiàn)在數(shù)千丈外。
    被礁石撞破的船板漂在海面，一身粗布褐衣的少女在海浪中掙扎著，烏黑的長發(fā)編了發(fā)辮盤在腦后，纖瘦的身形似乎不用多久就會(huì)被一望無際的海水吞沒。
    到了這時(shí)候，驪珠心底不由生出悔意，不該孤身一人來了自并不熟悉的深海。
    驪珠是東海漁村中的采珠女，依海生，這里的村都以打魚采珠糊口。
    父親在一場海難中意外過世，驪珠與母親相依為命，不過七八歲的紀(jì)便可以隨母親一起潛入海中采珠。
    今日出海前，村中老者已經(jīng)告誡過她，海上恐有風(fēng)浪，不宜出海。但前日母親染了風(fēng)寒臥病在床，將之前積攢下的銀錢都用盡，若是她今日不出海，只怕?lián)Q不來母親明日的『藥』錢。
    平日采珠之處已經(jīng)不幾粒品相的珍珠，驪珠一時(shí)心急，便撐船入了并不熟悉的深海。
    在這里，她的確找到了許多品相上佳的珍珠。但就在她準(zhǔn)備返航之時(shí)，海上陡然起了風(fēng)浪。木船撞上了礁石，瞬間四分五裂，驪珠落入海中，在浪『潮』中無力掙扎。
    就算她的水『性』再，在此時(shí)也沒有什么作用。
    葬身海中，是無數(shù)采珠女的歸宿，但驪珠不想死，她若是死了，阿娘怎么辦？
    誰來照顧她？
    她得活下去！
    便是憑著這個(gè)信念，驪珠不斷掙扎著，奮力向來的方向游去。
    海水漫過口鼻，驪珠感覺到四肢的力氣都在消散，眼前的視線也漸漸模糊了。
    她大約……真的要死了……
    就在驪珠意識(shí)朦朧之時(shí)，她身周海水忽然翻涌起來，將她包裹住中，掠過海面，落在海邊沙灘上。
    海水散去，少女倒在地面，生死不知。
    離央抱著姬扶夜落在她身邊，她久久不曾動(dòng)彈，難道是溺水了？
    姬扶夜跳出離央懷中，四只抓墊在沙灘上留下一串梅花印，離央此，嘴角微微上翹了一個(gè)弧度。
    姬扶夜探頭，氣息平穩(wěn)，應(yīng)當(dāng)沒有受傷。
    驪珠看著在自頭上的狐貍腦袋，喃喃道：“胖的狐貍……”
    胖？！！！
    離央輕笑一聲，絲毫不體諒姬扶夜炸裂的心情，引來他控訴的目光。
    驪珠也坐起身，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終于意識(shí)到自得救了。
    她循著那聲輕笑看過去，眼中不由閃過驚艷之『色』，口中訥訥問道：“是您救了我嗎？”
    “自然。”姬扶夜甩了甩尾巴，沒氣地走回離央身邊。
    小丫頭真沒眼光，他的妖身哪里胖了，明明只是『毛』茸茸已。
    “會(huì)話的狐貍？！”驪珠神情驚恐，尖叫一聲道，“妖怪啊！！！”
    “姑娘，你快跑！”
    下一瞬，卻姬扶夜跳入了離央懷中，驪珠的尖叫突然沒了聲，她后知后覺到，自像誤會(huì)了……
    “您就是神女大人吧？”驪珠想起什么，興奮道，“以您才能馭水將我救下，神女大人，之后我一去去您石像前祭拜！”
    離央的神情在聽到她起石像時(shí)頓住了，她看向驪珠：“什么神女石像？”
    她不是神女嗎……
    驪珠遲疑著，開口解釋道：“這是我們東海的傳，很多前，有一只巨大的海怪在海中作『亂』，吞吃出海漁，它還能躍出海面，化作一只巨鳥，口中吐出一道風(fēng)，便能將整個(gè)漁村都掀翻。”
    鯤鵬，聽完少女描述，姬扶夜和離央便已知道她口中海怪是什么。
    “后來，是神女出現(xiàn)，與它纏斗三天三夜，終于斬殺了海怪，它的骸骨落入海中化作一座孤島。神女也力竭，落在斷崖之上，化作了一尊石像。”
    “這個(gè)故事一代代傳下來，以東海人出海之前，都會(huì)在神女像面前祭拜，以求平安。”
    被離央救下后，驪珠還以為是自在出海前拜神女起了作用，以神女化身救下了她。
    “石像在何處？”離央緩緩問道，聲音帶著幾分沙啞。
    姬扶夜敏銳地察覺了她語氣中的異『色』，神女石像……
    離央的師姐，不就是東海之濱一尊石像化……
    姬扶夜愣住了，難道真有這樣巧？
    驪珠指向左前方：“就在那處斷崖上……”
    話音還未落下，離央的身形已經(jīng)消失在原地。
    驪珠睜大眼，怔怔望著空無一人的海灘，她真的不是神女嗎？
    海浪拍打著礁石，斷崖之上，一尊石像亭亭立，眺望著遠(yuǎn)方。
    數(shù)丈外，離央陡然停止了腳步，失了向前的勇氣。因?yàn)樗槐赝耙仓鞘撬膸熃悖谔靻柕钪校幌樗`逆明霄的師姐。
    “為什么會(huì)這樣……”離央低聲道，她從沒有想過，與穗心再之時(shí)，會(huì)是這般情景。
    “阿離……”姬扶夜化為人形站在她身后，扶住她的肩。
    離央死死咬住唇，身形閃現(xiàn)，運(yùn)轉(zhuǎn)靈力，盡數(shù)灌輸于石像中。
    石像面上不任何神情，從前在玉朝宮時(shí)，穗心也是如此，便是笑，也總是很淺。
    “阿離，沒用的……”姬扶夜她如此，眼中不忍，卻還是開口道。
    穗心當(dāng)日在天問殿前自剖道心，與鯤鵬相斗耗盡靈力，無法恢復(fù)，才會(huì)變回一尊無知無覺的石像。
    少了心，就算離央給她再多靈力，也不可能叫這尊石像恢復(fù)自的師姐。
    離央沒有停下，她明知姬扶夜得不錯(cuò)，卻還是不愿意停下。
    大量靈力流失，離央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隨即，她的靈力又盡數(shù)從石像中溢散。
    師姐……
    姬扶夜看向石像，心中悲涼，這大約便是穗心千不曾現(xiàn)世，風(fēng)玄殷遍尋她也不得的緣故吧。
    誰也不曾想到，她竟然在東海之濱，再次化作了一尊石像。
    耳邊恍惚響起心跳聲，姬扶夜一怔，將靈力覆在雙眼上，凝神看向石像。無數(shù)『乳』白『色』的氣息自遠(yuǎn)處村落中飛來，落入石像心口，那里，有半顆在跳動(dòng)的心臟。
    這是……人族的信仰之力……
    那些被穗心救過的漁和他們的后代，用信仰，為穗心蘊(yùn)養(yǎng)了另一顆心。
    離央的手放在石像心口處，終于感受了自深處傳來的微弱心跳聲。
    她收回手，腳下踉蹌一步，被姬扶夜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