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下卷 第68章
“哪天?”淵有些疑惑,“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就是……那天啊!”朱顏想說就是她用惑心術(shù)迷惑他的那一天,畢竟臉皮還薄,臉色一紅,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道,“反正,我知道她就是了!”
淵沒有再追問,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將視線投向了迎面而來的敵人,語氣淡漠而堅定:“那么你也應(yīng)該知道,在你誕生在這個世上之前,我的一生早已經(jīng)過去了。”
“……”朱顏猛然一震,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劇痛。
是的,那是他不知第幾次拒絕她了,她應(yīng)該早就不意外……可是,為何這一次的心里卻是感覺到如此劇烈的疼痛?那是無力到極處的絕望,如同絕壁上的攀巖者,在攀登了千丈百丈之后,前不見盡頭,后不見大地,終于想要筋疲力盡地松開手,任憑自己墜落。
曜儀。曜儀……她到底是誰?
朱顏知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然而一提起這個名字,心里卻有無法抑制的苦澀和失落,令語聲都微微發(fā)抖起來:“她……她就是你喜歡的人嗎?你是為她變成男人的?她到底是誰?”
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是誰?”朱顏還是忍不住追問,很美嗎?”
“如果我告訴你她是誰,你就可以死心了嗎?"淵微微蹙起眉頭,扭頭看了一眼后面追來的大軍,“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些干嗎?”
“死也要死個明白啊!”朱顏卻跳了起來,氣急敗壞,“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輸給過別人呢!偏偏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輸了,還輸?shù)貌幻鞑话祝窃趺葱?”
“呵……”淵忍不住笑了起來,轉(zhuǎn)頭看向這個惱羞成怒的少女,語氣忽然放緩了下來,輕聲道:“阿顏,別胡鬧。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就像是看著……”
說到這里,他輕聲地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就像是看著她嗎?”朱顏陡然明白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你……你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才對我那么好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微的發(fā)抖,宛如被一刀扎在了心口上。
“如果不是她,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淵控著韁繩,在戰(zhàn)場上疾馳,似乎是下了一個什么決心,語氣低沉而短促,因為,如果沒有她,這個世上也就不會有你。”
"什么?”朱顏愣了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她比你早生了一百多年,阿顏。”淵的聲音輕柔而遙遠,眼神也變得有一瞬的恍惚,“當我還是一個試圖逃脫牢籠的奴隸,是進帝都覲見帝君的她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我,買下我,把我?guī)Щ亓顺嗤醺!?br/>
“……”朱顏心里一跳,心里隱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進京覲見。赤王府。這是……
“你想知道她是誰嗎?”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補充了一句話:“曜儀只是她的小字,她的真名,叫做赤珠翡麗。”
“什么?!”那一刻,朱顏忍不住全身一震,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謊!怎么可能?這……這明明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淵卻笑了一笑,語氣平靜:“是的,她就是赤之一族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也是你的先輩,你的曾祖母。”
“什……什么?”朱顏說不出話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著他。是的,怎么可能?他……他說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居然是她的曾祖母?
那么說來……她心里驟然一跳,不敢想下去。
從此,我就和赤之一族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淵的聲音輕如嘆息,“上百年了……恩怨糾纏莫辨。雖然空桑人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卻對她立下誓言,要守護她的血脈,直至我的靈魂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
她怔怔地聽他說著,完全忘記了身在戰(zhàn)場,只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她一生的勁敵、那個她永遠無法超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的曾祖母?這個答案未免也太……
淵一直沒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赤之一族的少女坐在戰(zhàn)車上,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他——雖然被布巾蒙住了臉,看不到表情,但那一雙大眼睛里露出的凝固般的震驚,已經(jīng)將她此刻的心情顯露無疑。
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她。
“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輕聲道,忽然一振韁繩,策馬疾馳,“現(xiàn)在,阿顏,你滿意了嗎?”
朱顏坐在戰(zhàn)車上,說不出話來,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答案驚呆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低聲道:“那么說來……你喜歡的人,就是我的曾祖母了?”
“高祖母。”淵簡短地修正。
“……”她沉默下去,雙手絞在了一起,微微發(fā)抖,”那……那你的劍術(shù),難道也是……”
“是她教給我的。”淵淡淡道,“你也應(yīng)該知道,曜儀她不僅是赤王,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空桑劍圣。”
“……”朱顏說不出話,是的,她當然也知道那個一百多前的赤王是傳奇般的人物,文治武功無不出色,比她厲害一百倍。她心里沸騰一般,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驟然抬起頭,大聲道:“不對!赤珠翡麗,不,我的高祖母,她……她不是有夫君的嗎?她的丈夫明明是個空桑人啊!”
淵的眼神微微一變,嘆了口氣:“是。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經(jīng)被許配給了玄王最寵愛的小兒子了。”
“果然我沒記錯!”朱顏倒吸了一口氣,“那……那她是不是也逃婚了?”
“是逃了,但半路又回來了。”淵搖了搖頭,“我們那時候都到了瀚海驛了,她忽改了心意——她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不能為了個人的私情把整個族群棄之不顧,她若是逃了,赤玄兩族說不定會因此開戰(zhàn)。”
“開戰(zhàn)就開戰(zhàn)!”朱顏憤憤然道,“誰怕誰?”
“孩子話!”淵看了她一眼,眼神卻嚴厲起來,叱道,“作為赤之一族的郡主、未來的赤王,豈能因一己之私,讓萬人流血?”
“……”她呆呆地聽著,一討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淵的嘴里說出來,竟然和當初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他們兩個,本來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為什么說的話卻是不約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里,永遠都把國家和族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朱顏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樣的抉擇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經(jīng)有過——而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女子,卻最終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擇!
她怔怔地問:“那……她就這樣嫁給了玄王的兒子?”
“是啊。”淵淡淡地說著,語氣里聽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親談妥了條件,為了兩族面子,維持了名義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干涉,一直到十一年后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顏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么辦?”
淵淡淡地道:“我當然也跟著她返回了天極風城。”
他說得淡然,朱顏心里卻是猛然一震,知道這一句話里隱藏著多大的忍讓和犧牲:作為一個鮫人,他放棄了獲得自由的機會;作為愛人,他放棄了尊嚴,跟隨著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里,隱姓埋名地度過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并且陪伴了她一生。”淵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即便是在這樣的殺場上,也有夜風拂過琴弦的感覺,“這一生里,雖然不能成為她的丈夫,但對我來說,這樣也已經(jīng)足夠。”
他的聲音低回無限,在她聽來卻如兵刃刺,那一瞬,她只覺得心里的某一簇火焰無聲地熄滅了……是的,從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么勇敢無畏、充滿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從未對任何事情有過退縮。然而這一次,她忽然間就氣餒了。
她下意識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經(jīng)死去許多年了啊。”
“是的。”淵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她的轉(zhuǎn)世之身。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她來。”
朱顏沉默了一瞬,心里漸漸也涼了下來,喃喃道:“你們鮫人,是真的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嗎?可是你們的一輩子,會是別人十輩子的時間啊。你……你會一直在輪回里等著她嗎?”
“嗯。”淵笑了一笑,語氣寧靜溫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鮫人都是這樣——但至少對我來說是真的。我會一直等她。”
“……”女也坐在戰(zhàn)車上,握著韁繩的手顫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問,“可……可是!那個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么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歡你,對不對?你這么在意她!你……”
“她?”淵仿佛知道她要說什么,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顏愕然:“妹妹?”
“我們從小失散,被賣給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后才相逢。”淵低聲嘆了一口氣,“也是因為她的介紹,我才加入了復(fù)國軍。”
朱顏愣了一下:“什么?她……她比你還早成為戰(zhàn)士?”
“是的。”淵眼神里帶著一絲贊賞,低聲道,“如意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領(lǐng)導(dǎo)著鮫人反抗奴役,從很早開始就是海魂川的負責人了,比我更加適合當一個戰(zhàn)士。”
“海魂川?”朱顏有些不解,“那是什么?”
“是引導(dǎo)陸地上的鮫人逃離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線,沿途一共有九個驛站。”淵搖了搖頭,并沒有說下去,只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紹我加入了復(fù)國軍,我真的不知道在曜儀去世之后,那樣漫長的余生要如何度過。”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這樣的話題,讓朱顏一時間有些恍惚。是的,這是淵的另外一面,潛藏在暗影里,她從小到大居然一無所知。